那一晚，我是在沙发上度过的。

巴顿大概是感觉到了家里的低气压，一反常态地没有爬上沙发，只是安静地趴在我的脚边，把大脑袋搁在我的拖鞋上。它脖子上的伊丽莎白圈像一个可笑的雷达，随着它的呼吸轻微起伏。卧室的门缝里没有透出丝毫光亮，也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像一座坟墓。

我几乎一夜没睡。愤怒、困惑、担忧，种种情绪在我脑子里搅成一锅粥。我反复回想林溪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关上了”、“连接断了”。这些词语像鬼魅一样在我耳边盘旋。我试图用逻辑去分析，是不是我逼她同意手术，让她产生了应激反应？还是她最近工作压力太大，精神有些脆弱？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得了某种心理疾病，而巴顿的手术只是一个诱因。

第二天早上，当我被客厅的阳光刺醒时，卧室的门开了。

林溪走了出来，穿着一身干净的家居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脸上已经没了昨天的疯狂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平静。

她径直走向厨房，完全无视了沙发上的我和趴在地上的巴顿，仿佛我们只是两件家具。我听到厨房里传来烧水和烤面包的声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处处透着诡异。

我坐起身，喉咙发干：“小溪……”

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

“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端着一杯水走出来，站到巴顿面前，弯下腰，把水碗放到地上。她的动作很轻，很标准，像一个正在执行程序的机器人。

“它需要喝水。”她说，依旧没有看我。

巴顿讨好地伸出舌头想舔她的手，她却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站直了身体。她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巴顿喝水，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宠溺和温柔，而是一种……审视。对，就像一个研究员在观察他的实验品。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的家就维持着这种诡异的氛围。林溪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她按时上下班，按时做饭，按时给巴顿喂食、清理。但她不再跟我说一句话，不再看我一眼，甚至不再触碰巴顿。

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一件让我无法理解的事情上：观察和记录。

她买来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用一种极其工整的字迹，记录下巴顿的一切。

“上午8：15，排尿，颜色淡黄，无异味，时长12秒。”

“中午12：30，进食狗粮150克，饮水200毫升，用时3分45秒。”

“下午4：00至6：00，睡眠，期间翻身3次，轻微抽动2次，未发出梦呓。”

这些记录详细到令人发指。她甚至会趴在地板上，用尺子去量巴顿粪便的长度。我好几次看到她半夜不睡觉，就搬个小凳子坐在狗窝旁边，借着手机屏幕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熟睡的巴顿，一盯就是一两个小时。

如果说这些只是过度的焦虑，那她接下来的行为，则彻底让我感到了恐惧。

她开始跟巴顿说话。不是那种“宝宝乖”、“想不想妈妈”的柔情细语，而是像审问一样的、严肃的问话。

“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吗？”她会蹲在巴顿面前，直视着它的眼睛问。

“颜色还在吗？还是已经彻底黑了？”

“还能听到吗？哪怕只有一点点声音？”

巴顿当然无法回答，只能歪着头，迷惑地看着她，偶尔伸出舌头舔舔鼻子。每当这时，林溪的脸上就会流露出一闪而过的失望，然后又恢复那种冰冷的平静，在她的本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今日问询，无反应。”

我试图和她沟通，结果总是以失败告终。

“小溪，你到底怎么了？你吓到我了。”我堵在门口，不让她进屋。

她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让开，我要记录它的睡眠潜伏期。”

“你记录这些有什么用！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我几乎是在吼她。

“我在进行损伤评估。”她绕开我，径直走向狗窝，“你弄坏了一个非常精密的接收器，我需要知道它还剩下多少功能。”

“接收器？”我被这个词搞得头皮发麻，“林溪，巴顿是条狗！是我们的家人！不是什么该死的机器！”

“以前是。”她头也不回地说，“现在，我不知道了。”

这种对话让我感到深深的无力。我和她仿佛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用着两套截然不同的语言体系。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成了我无法破解的天书。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除了巴顿脖子上的伊丽莎白圈偶尔发出的碰撞声，整个屋子死一般沉寂。林溪不再看我们一起追过的电视剧，不再听她喜欢的音乐，甚至连她最爱的那些绿植，也因为无人照料而开始枯黄。

她开始从外面带回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是一些晒干的、散发着怪味的草药，她会把它们磨成粉，撒在巴顿的狗窝周围。有时候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她按照某种特定的规律，摆放在阳台上。还有一次，我看到她买回来一张巨大的、老旧的世界地图，在上面用红色的笔画着一些我看不懂的线条和符号。

我感觉自己正在和一个陌生人同居。一个披着我女朋友外皮的、行为诡异的陌生人。我心里的恐惧与日俱增，我怕她真的疯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得越来越深。

一个周三的下午，我提前下了班。我知道林溪要去参加一个公司例会，会比平时晚一个小时回家。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她的书房。这里曾经是我们最温馨的角落，摆满了我们俩的照片和旅行纪念品。而现在，书桌上堆满了关于动物行为学、神秘学甚至古代天文学的书籍。那本记录巴顿日常的笔记本就摊在桌子中央。

我翻开笔记本，除了那些详尽的流水账，后面几页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那是一个个同心圆，中间标注着“巴顿”，然后向外扩散，标注着一些词语，比如“通道”、“信标”、“频率”、“金色介质”。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这些东西已经超出了一个普通宠物主人的关心范畴。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笔记本电脑上。我知道，如果有什么秘密，那最大的可能就藏在里面。

我有些犹豫，偷看别人的隐私是我最不齿的行为。但一想到林溪那空洞的眼神，我咬了咬牙，打开了电脑。

有开机密码。我试了她的生日、我的生日、我们的纪念日，全都错误。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巴顿的生日——Barton0815。

屏幕亮了。

我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我快速地浏览着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文件。我又检查了浏览器历史记录，发现她最近频繁地访问一个非常小众的网站。网站的名字很奇怪，叫“守望者地平线”。

我点了进去。网站的界面很简陋，像十几年前的BBS论坛。里面的帖子标题都神神秘秘的。

“07号信标本月频率波动报告。”

“求购高纯度月光石，用于稳定介质。”

“新人提问：我的‘接收器’最近情绪很不稳定，是周期到了吗？”

我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异世界的疯子。这些人在说什么？信标？介质？接收器？林溪说的“接收器”……难道指的就是巴顿？

我的手开始发抖。我在论坛的搜索框里，输入了林溪的ID，溪边的默石。这是我们刚在一起时我给她起的情侣名。

搜索结果跳了出来。她的发帖记录不多，但每一条都像一颗炸弹，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三个月前，她发了一个帖子：“我的‘金色巡回’终于出现了周期反应，是不是意味着‘门’快要稳定了？”

下面有人回复：“恭喜！是第一次吗？注意观察它的梦境，可能会收到初级信标的碎片信息。千万不要在这个阶段进行‘净化’，会中断连接的！”

“净化”？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指……绝育？

我继续往下看。

一个月前，也就是我第一次和她提绝育的时候，她发了一个求助帖：“守护者坚持要对我的‘巡回’进行‘净化’，我该怎么办？他说这是科学，可他什么都不知道！‘门’的开启窗口期马上就要到了！”

“守护者”，她是在说我。

一个ID叫“引路人”的回复了她：“稳住他。守护者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介质的物理安全，但他们往往无法理解精神层面的连接。想办法拖延，窗口期是几十年一遇的，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记住，保持它的‘完整性’，是接收所有信息的先决条件。”

我的血液瞬间冷了下来。原来她那段时间的恳求和拖延，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在遵从这个所谓的“引路人”的指示！她不是在跟我商量，她是在跟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执行一个我闻所未闻的诡异计划！

我颤抖着点开了她最新的一条帖子，发帖时间，就是巴顿做手术的那个周六。

帖子的标题是：“失败了。”

内容只有短短几行字，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我的心脏。

“我没能阻止他。就在今天，约定的‘门’开启前三个小时，他带它去做了‘净化’。我能感觉到，那个频率，那个微弱但一直存在的金色信号，彻底消失了。他亲手把接收器关掉了。是我没用，我没能保护好它，也没能完成我们的约定。一切都结束了。”

帖子的最后，是一张照片。

是巴顿躺在医院的笼子里，戴着伊丽莎白圈，眼神迷茫又无助的照片。那是我在等它麻药醒的时候，拍下来发给林溪，想让她放心的照片。

而现在，这张照片，成了她向那个神秘组织宣告任务失败的、最残酷的证据。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她为什么崩溃，明白了她口中的“门”和“连接”，明白了她为什么用那种看机器的眼神看着巴顿。

在她的世界里，我不是一个为了宠物健康和家庭安宁着想的男朋友，我是一个愚昧无知的破坏者。我亲手毁掉了她长久以来一直等待的、某个重要时刻的到来。

而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林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