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端来的鸡汤冒着白气,我却坐在派出所的金属椅上。
江祁把一叠《自书罪状》推到我面前,签字的空格像一只冷眼盯着我。“签了,
家里就都好过。”他低声,像在谈一笔体面生意。我看着他修整得一丝不苟的指甲,
鼻腔里是消毒水和咖啡的味道。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像把刀一下一下敲在我耳膜上。
事故发生在昨天晚上的地下车库。那台试运营的自动泊车演示车,在坡道口没有触发AEB,
直直推着一位保安撞到了墙角,他妻子当场昏厥。公司在新闻里说是“人因失误”。
可我知道,那台车的域控是我们家的公司做的,我曾在那块车规MCU上做验证,
知道它每一次抖动、每一帧延迟、每一个会在碰撞前0.2秒留下的温度尖峰。“江杳,
”江祁的声音压得更低,“这是小事故。你是妹妹,帮帮哥哥。媒体那边我们会处理,
家里也撑着,你签了,我们给家属一笔钱,大家都好过。”我笑出来:“小事故?
”纸张被我的指尖捏得发凉。我看到第一条“事实经过”:我未经允许接触测试车,
非法调用泊车模式,高度可疑。“你们连词都帮我编好了?”门开了,
母亲从过道尽头走进来,眼睛哭得红肿。父亲没来,他“身体不舒服”。母亲抓住我的手,
手心冰凉:“杳杳,咱们是一家人。你哥公司马上要上市了,现在最需要稳定。那人没死,
听说只是骨折,我们会偿付。你签了,家里就平安了。”“平安?”我看她,
“把我推到风口浪尖里,叫平安?”我的喉咙像卡了什么。前几年,
我在实验室熬到凌晨三点,给江祁做芯片底层的温漂校准,他把文档发给别人署了名。
我没吭声。母亲说:“你是妹子,多吃点亏是应该的。”我以为忍忍就过去了。直到今天,
我被摆在了这张金属桌上。派出所的灯光冷白。江祁抬手,法务总监魏杉出现在身后,
带着职业笑容放下一摞材料。“江**,这是我们公司的和解方案。”魏杉轻声,
“我们会聘请最好的律师帮你,舆论由我们来。你只需要承认:当时错误操作,
误触发了泊车,造成了不必要的风险。”“我没有操作那台车。
”“可地下车库没有你的画面。”她的微笑像无菌布,“但是有你在现场的定位。”我抬眼,
盯着她。“域控的EDR不会骗人。”魏杉眨了一下眼:“那是公司的机密。”“正好,
”我慢慢把那张《自书罪状》往回推,“机密不该拿来栽赃。”我站起来。母亲慌了,
拉住我:“杳杳!”我握住她的手指,指间冰凉、发抖:“妈,我知道你心疼哥哥。
但那不是‘家’,那是‘勒索’。”她的眼里盛着水:“你哥是为这个家。
”“算法也是人写的,”我说,“错了就该认。”——我离开派出所的时候,
风把门口的树叶刮得哗啦啦。手机震了一下,是陌生号,来电显示“阮家”。我接起,
沙哑的男声在风里颤:“你是……那个说要还原真相的小姑娘?”“我是江杳。
”“我是阮亮,昨晚被撞的是我老婆。有人今天来,说愿意给二十万,让我别闹大。
你说的……还算吗?”我停了一下,把背包往上提了提,
背里只有一台旧笔记本、一枚读卡器和一个我离职前留下的开发板。“算。”我吐出这个字,
“但我需要一件东西:那台车的黑匣子。”对方沉默了片刻:“他们说那玩意是公司的。
”“你们是受害者,你有权要求复制。”挂断后,
我给实验室的老同事发了条消息:你们最近的OTA版本映射表还在吗?老同事很久没回。
我把手机塞回兜里,指环形测温贴在皮肤上发热。那晚的车库很冷。我临走前又折回去,
沿着撞击轨迹走了一遍。坡道口的传感器位于柱体拐角,
摄像头的视角里有一条长长的阴影带——人形站在阴影边缘。
如果算法把静止的人形误判成“静态虚影”……我蹲下,按了按地面擦痕的位置。
指尖上有金属粉屑,一点非常轻微却清晰的气味——像是电机过载后留下的焦味。
我把粉屑用透明胶带粘起来,放进小自封袋。“在找什么?”有人打手电,光线晃到我脸上。
是小区保安室的阮亮,面色憔悴,胳膊上缠着绷带。“刹车前的电机回抽,
会有一个温度尖峰。正常AEB触发,会先预紧再刹停,痕迹会不一样。”我站起来,
“我想看看。”他听不太懂,但点点头,带我去保安室。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黑盒子,
递给我:“他们说是临时保管。我偷偷拷了芯片号。”我接过黑盒子——它比我想象的轻,
壳体边缘有新磨过的痕。我把它放到桌上,擦干手,取出读卡器。阮亮转过身去,
像怕自己看到什么秘密。屏幕亮起,驱动加载,
我敲下几个熟悉的命令:l**lk、dd、mount。
“等一下……”我盯着目录树里那个干净得过分的log文件夹,心里涌上一股冷意。
正常情况下,会有碎片、会有中断印记、会有噪声。可它干净得像刚出厂。
我把手指抵在唇上,慢慢深呼吸了一次。光标跳动,
我输入了一个很久没用的名字——“jiaozhu_salt”。
那是江祁创业早年在代码里加的hash校验盐,他喜欢拿家里人的昵称拼接。
后来我提醒过他:不要把私生活带进代码。他笑,说“自家东西,干净”。命令行顿了一秒,
像一扇门在“咔哒”解锁。“找到东西了?”阮亮问。“也许吧。”我让出一口气,
“需要对齐三件东西:这里的EDR、你们地库摄像头的原始视频,
还有一段第三方行车记录仪。”“行车记录仪?”“昨晚有一辆路测车从这里经过。
”我抬头,“我去找。”他看着我,喉结滚了滚:“小姑娘……谢谢你。
”我摇头:“别谢我。你该去谢证据。”——夜里十一点,我敲响了老同事的门。
他把我让进屋,压低声音:“你疯了?这事上面盯得死。你要什么?”“版本映射表,
和上两天的灰度名单审批流。”他沉默。窗外有车灯扫过,他肩膀一抖。“我不想害你。
”我看着他,“可有人已经被撞了。”他咬了咬牙,
从抽屉里拿出一只U盘:“十分钟后你就别联系我了。”回到出租屋,我把U盘**电脑。
目录里,那个我极其熟悉的缩写跳出来——GYQ_salt。胃里一阵空落。
江祁从没觉得这是“错”。屏幕里,
三条时间轴缓慢爬行:EDR的加速度、地库摄像头的帧序列、行车记录仪的GPS时间。
我把它们拖到同一刻,三条线像三根绷紧的弦,开始对齐。光标落在“回放”上,
我的食指悬在空中。门外传来脚步声,停在我门口。我绷紧了背。
有人把一张纸从门缝下塞进来,上面只有一句话:停止,或承担法律后果。
我盯了那张纸三秒,然后按下回车键。屏幕一黑,仿真窗口弹出,
第一帧定格在车头前一米——“江杳,你在干什么?”手机响了。是母亲。“明天上午,
媒体说明会。你来。说一句‘对不起’,一切都没事。”我看着屏幕里凝固的那一帧,
喉咙发紧:“妈,你知道‘没事’的代价是什么吗?”她沉默。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像是把一条缠在我喉咙上的线扯开。“明天,”我说,“我们在大家面前说。
”光标在屏幕上闪着。我把仿真窗口最小化,开始写一份公开的取证清单。
我知道试读断点应该卡在哪里。卡在我把黑匣子插上大屏的前一秒。在那一秒之前,
还有几件小事要做。我把从地库带回的金属粉屑又看了一遍,拿放大镜对着它。
细小的银色里混着一丝黑,我把它摊在白纸上,照着台灯,黑色像是烧焦的橡胶。
我给老同事发了第二条消息:有没有当晚电机回抽的温度曲线?他沉默了很久,
回了两个字:别了。我把手机反扣在桌上。窗外有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过街口,
红光在墙上掠过去。我的影子被切成两段,又缝回去。母亲发来一段语音,
断断续续:“杳杳,妈做了红枣粥。你回来吃。”我把语音听了两遍,回:妈,我在加班。
她很快发了一个哭脸。我盯着那滴眼泪,觉得喉咙里有一根刺。我走到阳台,
看到对面楼的窗户里有人在练琴。琴声断断续续,像在摸索着穿过黑暗。
我的手指在栏杆上敲了几下,敲出我常用的三步:时间同步、指纹校验、冗余对齐。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冰箱里只有半截胡萝卜和一块奶酪。我把它们切碎,扔进锅里,
火苗“噗”的一声亮起来。小火慢慢烧,我回到桌前,打开了以前写的一份验证流程。
页眉处有我的名字,底下是密密麻麻的时序图。我把它们翻得很快,像翻一本旧的词典,
找到“异常痕迹:干净得过分”。我在旁边写:人会犯错,日志不会。——第二天清晨,
我把黑匣子放进背包,拉上拉链。出门时,我把门口的鞋子理了理,把父亲送的伞立直。
电梯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有一点褪不掉的青。一楼大厅的灯还没全开。
保安室里传来电水壶的咕噜声。阮亮趴在桌上打了个盹,听到脚步声抬头:“今天?
”“今天。”我把背包在胸前抱了抱,“我们去把它亮一亮。”他点头,
递给我一张手写的证明:昨夜无异常断电。我把证明塞进夹子,心里像按下了一枚开关。
地铁站里,风从隧道口冲出来,吹得人后退半步。我握紧背带,走了上去。
墙上的广告屏播着一家新车的宣传片,镜头里光滑的车身在雨夜里疾驰,
看起来像一条冷白的鱼。我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也带我看过车展。
那天我问他:“车会不会自己开?”他笑,说那是电影。现在,电影走到了现实,
现实却把人撞疼。说明会现场的灯光像外科手术台,冷得刺眼。主持人话筒刚落,
江祁便先一步站上台,语气温和:“昨晚的事故,我们已第一时间慰问伤者。经内部复盘,
属人因误触造成。我们承诺,将进一步优化人机交互。”屏幕上滚动着“安全承诺”的字样。
我站在人群里,指尖紧扣着U盘,指环测温贴有微热。
我举手:“请问贵公司是否采用了‘低速静态虚影抑制策略’,
并在最新灰度中对AEB触发阈值做了动态调整?”会场一静。魏杉拿起话筒,
笑容标准:“技术细节涉及商业机密。女士,如有专业问题,欢迎会后与我们沟通。
”“那请问,”我继续,“灰度名单的审批人是谁?”此刻的安静,像是一大片玻璃正要裂。
直播间弹幕刷起:“这女的谁?”“内行?”“黑粉?
”我把U盘交给工作人员:“这是三源数据对齐的事故回放。
包括:车端EDR、地库摄像头原始视频、第三方行车记录仪GPS时间。请现场播放。
”“女士,请自重。”魏杉压低声音,“你公开的,是违法。”我看向台上:“违法的是,
删改日志。”人群后方,有人轻咳了一声。韩栖——**技术顾问,戴着眼镜,
站在角落里。“可以播放。”他开口,语气平静,“我们需要全量信息。”屏幕亮起。
第一条时间轴是加速度曲线,第二条是视频帧序列,第三条是GPS刻度。
我用激光笔在远处指着三条线交汇的点:“在这一刻,AEB应该在行人前一米触发预警。
”画面里,车辆顺坡而下,像被人轻轻推了一把。AEB没有亮。“为什么?”有人问。
“因为它以为那是‘静态虚影’。”我说,“而这个判断,
来自一个只在灰度包里出现过的模型分支。”江祁的手握成拳:“胡说。
”我把激光点移到角落:“这里,是你们回滚灰度后留下的指纹——salt。我的签名,
也在这套旧代码里。”会场窸窣。“女士,你涉嫌违反商业秘密法。”魏杉提高了音量。
韩栖看了她一眼:“我们已依据审查权限启动穿透式问询。”我听到胸腔里的心跳,
像敲在铁皮上。直播间弹幕又刷起来:“牛!这细节。”“我们不在这里争吵。
”我把话筒放低,“我只说一件事:日志不会骗人。你可以删掉一行,但删不掉时钟漂移。
”说明会结束后,我被人群推着离开。有人拍我的肩,有人骂我“吃里扒外”。我没有回头。
夜里,我和阮亮把地库摄像头的原始文件拷出来。视频带着轻微的帧丢失,我做了插帧处理,
再与EDR对齐。电脑风扇转得像一辆小风扇车。凌晨两点,门被敲响。“江**。
”对方出示证件,“我们接到举报,你涉嫌不当获取、传播企业商业机密。请配合调查。
”我看向韩栖。他把证件翻过来,指着落款的单位:“是另一条渠道的举报,先去配合吧。
数据留给我。”派出所的长桌上,
清单;2.还原步骤及校验方法;3.待补充证据:灰度审批截图、机房夜间门禁记录。
民警看了看我:“你很冷静。”“因为我知道每一步深浅。”我说,
“包括你们把我放回去的时间。”他笑了一下:“别太自信。”清晨,我回到屋里。
桌上放着一只棕色快递盒。上面只有两个字:别挣扎。我拆开,
里面是一只坏掉的行车记录仪,内存卡被掰弯。我没有坐下。我冲了杯速溶,手还在抖。
“你怕吗?”阮亮在电话那头问。“怕。”我说,“但怕也要做。”我去见母亲。
她推开门时眼圈又红了。“杳杳,别再闹了。”她把一本相册放在我手里,
“这是你小时候和你哥的合照。你哥也不容易。”我把相册合上:“不容易,
不是他的免死金牌。”她的肩膀抖了一下,忽然跪下来。我慌得去扶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