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男人形容枯槁地躺在破旧的床榻上，头歪在一侧，艰难地喘息着，时不时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声。

点点血迹自嘴角流下，在苍白病态的皮肤上异常醒目，胥子怜动了动浑浊的眼瞳，一缕花白的发丝落在眼前。

阳光透过屋顶的残砖破瓦，洋洋洒洒地落在胥子怜面前，但却无论如何也照不到他的身上，好似他天生就要存在于阴暗之处。

安静的房屋内回荡着逐渐微弱的呼吸，所有的现象都在预示着同一个结局——他快要死了。

忽然，屋外传来砰砰的敲门声，震得整座房屋都在摇摇欲坠，男人粗犷的叫骂声响起，“开门！开门！老东西，快点出来还钱！！”

胥子怜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恐惧，他虚弱地动了动搭在床边的手指，整个人都在因害怕而颤抖着。

“轰”的一声，那残朽多年的破门终于因男人猛烈的敲击而倒下，地上扬起一阵尘土，呛得胥子怜咳出了几口鲜血。

来人是两个身高八丈的粗壮汉子，走在前面的，也就是敲坏了木门的那人，他面目狰狞地将倒下的木门踢到一旁，径直冲到胥子怜床边，薅着人的衣领恶狠狠道：“老不死的，再不还钱老子弄死你！”

胥子怜喘不上来气，虚虚地挣扎了几下，声音嘶哑地求饶道：“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吧……”

“啪！”的一声在耳边炸开，那汉子使足了力气扇了胥子怜一耳光，“老子都宽限你多少年了？！”

“当初是看你老实，又带着个小杂碎挺可怜的分上，这才把钱借给你！谁能想到你竟是那借钱不还的泼皮无赖！”

胥子怜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耳光，耳边嗡鸣作响，根本听不清这汉子说了些什么，待到他勉强恢复听觉的时候，只见后进屋的那汉神情阴险，残忍地说道：“你这老家伙不会以为死了就不用还钱了吧？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找了炼尸的道士，价钱也谈好了，今儿我们来，就是帮你咽气的！”

说罢，胥子怜大脑一顿，反应过来那汉子口中的“炼尸”是什么以后，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想逃走。

然而他如今只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了，力气自然没法跟那些壮汉比，不过几息的功夫，他就被摔在地上，狠狠掐住了脖子。

虽然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这种死法，终究不是他想要的。

两个汉子将胥子怜摔在地上又踢又打，过一会儿试探一下鼻息，感觉还有气，竟是直接扯了他的头发，把脑袋往那坚硬的床沿撞去。

胥子怜满头满脸的鲜血，无助地发出哀嚎惨叫。

“这老东西命真硬！”

见胥子怜还坚持着不咽气，那拽着胥子怜头发的汉子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叫另一人找了根麻绳过来，企图勒死他。

然而那麻绳刚套在套胥子怜脖子上还未收紧，两个汉子便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了彻骨的凉意。

“啊啊——！！”

两声惨叫从破落的房屋里面传出，惊起了枝头上停歇的黑鸦。

胥子怜落在一个冰冷的怀抱中，嘴里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声音嘶哑地呢喃着两个字，“洵也……洵也……”

一身华丽衣袍的男人秀眉微蹙，冰冷的指尖抹去胥子怜唇边的血迹，“父亲，您病糊涂了。”

意识模糊的胥子怜根本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他无意识抓住对方干净洁白的衣袖，留下一块血污，然而对方并未表现出丝毫嫌弃的样子。

面容冰冷的男人抱起胥子怜干瘦的身体，踏着满地泥泞的鲜血，走出了这间又破又小的阴暗房子。

正午时，那束最明媚的阳光，落在了昏迷不醒的胥子怜身上。

……

……

一百年后。

七月十五，鬼门关大开，万鬼倾涌而出。

江洵也松了松筋骨，一脚踢开前来挑事的小鬼，将小鬼所得的香灰纸钱全部收入囊中。

今日鬼门大开，鬼君特赦停留在鬼界未投胎的魂魄，回到阳间探望自己的亲人。

江洵也活着的时候便没有亲人，如今来来回回折腾了三世，唯一的爱人也被他伤得心灰意冷，孤身一魂，更是无人在意。

他在人间连处坟都没有，这鬼门关，好像也没有踏出去的必要。

看着周身的鬼魂匆匆忙忙离开鬼门关，前往人间与自己的亲人团聚，少数提早回来的鬼魂也都是抱着亲人给烧的香灰纸钱，满载而归，要说心里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正当这种羡慕，将要变为嫉妒之时，好巧不巧地，那只素来爱挑衅江洵也的小鬼凑了上来。

小鬼抱着满怀的香灰纸钱，炫耀似的啃了一大口香灰，嘲笑江洵也是个没人要的野鬼。

不出所料，同前几次的挑衅结果一样，小鬼被下手狠辣的江洵也揍了个鬼仰马翻，一年到头最丰盛的一顿钱财，也都被尽数收缴而去。

自打在鬼界老老实实当了鬼，江洵也的脾气可比从前差多了。

小鬼趴在肮脏泥泞的地上，边打滚边凄惨地号啕大哭，“一会我就去鬼差那状告你！”

江洵也数了数从小鬼那抢来的钱财，确实不小一笔数，也够他挥霍几天了，“光是上个月你便状告了我三回，也不嫌烦。”

这小鬼是出了名的挑事精，偏生又没什么本事，惹事挨了揍便只能跑到鬼差那里痛哭一番。

而鬼界的规矩，便是不论缘由，只要谁先动手就是谁的错。托了这小鬼的福，那忘川河畔的牢笼，江洵也已经熟门熟路了。

留在鬼界的魂魄千奇百怪，但大多都不是什么善类，不愿安安分分地去投胎，因此下起手来没轻没重，定下这一条规矩，不过是怕他们没了约束肆意打杀，扰乱了鬼界的秩序。

江洵也晃了晃手中的一叠纸钱，轻蔑道：“正愁没钱花，多谢了。”

熙熙攘攘的鬼门关前，小鬼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被淹没其中。

左右惊动了鬼差是要挨罚的，江洵也索性趁着这个鬼门大开的日子，去人界逛一圈，虽然他并不惧怕忘川河畔的牢笼，但并不代表他喜欢那个地方，魂魄撕扯的痛感并不好受。

而且若是有幸，还能再看那人一眼。

只是那人的身子并不好，今夜阴气这么重，他八成是不会出门的，偏巧那人住的宅子被无数道神息包裹着，江洵也作为鬼魂，根本没法子进去。

也许他并不愿意看见自己。

江洵也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只脚刚踏出鬼门关便被绊了一个趔趄。

“呜……哥哥，求求你了，救救我好不好！”

一个小女孩的魂魄蜷缩在脚边，两只苍白的小手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了江洵也的大腿。如果不是魂魄没有眼泪，小女孩那瞪着大眼睛的脸上恐怕早已布满了惊恐的泪水。

“那边……那边有个恶鬼要吃了我呜呜……”

江洵也活着便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死了更不是好鬼，他面无表情地将小女孩拎到了一旁，“恶鬼进不了鬼界，你回去便是。”

小女孩惊慌恐惧地摇摇头，想抓住江洵也却又被他冰冷的眼神吓退，只能抽噎着道：“可是……我想回家……回家找娘亲……”

能回去看望亲人的机会一年只有一次，对于这种不谙世事的小鬼来说，他们倘若不抓住眼前的时机，怕是来年消除记忆投了胎，便再也见不到前世的亲人了。

可是江洵也并不打算帮她，能惹上外面的恶鬼，这小丫头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洵也做过两世暗卫，手上沾染了人命无数，出于习惯，他非但不会同情弱小，反而会认为是他们没本事。

弱肉强食，对于六界中任何地方都适用。

江洵也垂眸看了一眼小鬼可怜兮兮的模样，漠然转身踏出了鬼门关，“去找别的鬼，我帮不了你。”

他自己想见的人都见不到，更别提有闲情去帮一个毫无关系的小鬼见到亲人了。

然而，天不遂鬼愿，江洵也刚离开鬼门关，对面便冲上来一只气势汹汹的恶鬼。

这恶鬼面色惨白，模样十分可怖，看那在脖子上站不稳当的头颅，便知道他还保留着生前的死状。且那头颅切口整齐，必然是个生前被斩首的穷凶极恶之徒。

不出意外，他便是那小鬼一直惧怕的恶鬼了。

江洵也以为他要冲进鬼门关去找那小鬼，便侧身在熙熙攘攘的魂魄中让出半步路来。

岂料，那恶鬼径直冲到了江洵也的面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襟。

“赶紧给老子把那小丫头片子交出来！”

这恶鬼膀大腰圆，说话的同时脖颈处的血哗哗往下流，虽然江洵也在鬼界待了不少时日，可仍旧嫌弃这恶鬼血液的腥臭。

他皱着眉头，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进鬼门关了，自己去找。”

那恶鬼攥着江洵也的衣襟往上提了提，凶神恶煞道：“少来！刚才老子看着呢！分明是你把她藏进去的！赶紧交出来，不然就吃了你垫肚子！”

周边的鬼魂听到他们的争执，纷纷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对这恶鬼避之不及。

沾染了恶鬼的气息，要想重进鬼界轮回都难，更何况鬼魂相残，这恶鬼若不被鬼差抓走关入忘川河，那便只能在人界待到灰飞烟灭。

七月十五对鬼来说是一个团圆的好日子，江洵也本来就因为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而心烦，又三番五次地被鬼挑衅，他顿时怒从心中起。

江洵也反手捉着恶鬼粗壮的手腕，掌下一施力，只听那恶鬼哀嚎一声，躲在周围看热闹的鬼们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他竟生生将那恶鬼的魂体撕扯了下来！

江洵也将那撕断的魂体扔在地上，一脚踹上了恶鬼的下腹，将其踹出了七八尺的距离。

“索性刚才已经教训过一个了，再加你一个也划算。”

等那被江洵也抢了香灰纸钱的小鬼状告到鬼差那里，他决计又是要被关进牢笼里待些日子的，左右逃脱不了挨罚的结局，江洵也便想给这吞噬魂魄的恶鬼的一个厉害瞧瞧。

那恶鬼捂着自己被撕裂的魂魄打滚哀嚎，这时天空忽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轻如羽毛的雨滴落在了江洵也的身上，他恍惚一瞬，这才想起来过了鬼门关便是人界了，人界有四季雨雪更迭。

周围看热闹的鬼魂见识到江洵也的毒辣，纷纷四散而去，仿若他是什么比恶鬼还要可怕的东西一般。

而处在外围不知情况的鬼魂，被慌忙逃窜的那些撞来撞去，一时间鬼门关口乌泱泱的一片。

骤然发生的骚乱成功引来了鬼差的注意，几名手持法器的鬼差从鬼门关出来，拨开乱糟糟的鬼群维持秩序。

“该去哪就去哪！在这闹什么闹？！！”

几名鬼差联合将周围看热闹的鬼魂呵斥离开，而后冒着细雨走到了闹事的始作俑者面前。

江洵也默默地看了他们一眼，又回头看了看人界正在落雨的夜空，今日鬼差来得如此之快，看来他是走不了。

几个鬼差眼神嫌弃地绕开了地上打滚的恶鬼，其中一个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江洵也斥责道：“又是你又是你！成天净惹事！非得被打入忘川河当厉鬼才安生是不是？！”

听这鬼差的语气，倒是没感觉到有多少恐吓的意味，倒是熟稔更多些。

毕竟江洵也是鬼君点名要特殊照顾的，只要他安分不生事，一般鬼差都不愿找他麻烦，但这家伙偏偏有一股倔劲儿，闹事打鬼也就算了，还非得闹得鬼尽皆知，这让鬼差想不惩罚他都没办法。

那鬼差掏出缚魂索，江洵也便熟练地将双手背到身后，被五花大绑了起来。

“是这恶鬼挑事在先，况且他吞噬了不少鬼魂，你们也不管管？”

“你也知道他是恶鬼！他作恶多端早晚有魂飞魄散的一天，你一个普通鬼魂跟他较什么劲！”

鬼界法规杂乱无章，容纳着世间所有的污秽罪恶，本就不是对所有鬼魂都公平的。

缚魂索困得紧，江洵也不舒服地扭了扭胳膊，被鬼差押着重新回到了鬼界。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鬼差，问道：“这次要关多久？”

“三天！”鬼差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也亏着君上照顾你，不然早就被打入忘川了！”

江洵也神色淡漠地垂下眸子，“我又不认识他。”

鬼差听罢气得停下了脚步，咬牙切齿道：“还真是不知好歹！叫君上听着这话非得狠揍你一顿！”

江洵也来了鬼界多年，确实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鬼君是什么模样，而且他们没有过任何交集，根本就不认识。

至于这所谓的特殊照顾，八成是胥子怜为自己求来的。

这人还是那么善良。

回想起从前的往事，江洵也那颗静默许久的心脏缓缓泛起了酸甜的滋味。

真想再看看他啊……

正出着神，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道响亮的声音，押送江洵也的那几个鬼差身体皆是一僵。

“你们几个，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