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晚秋慌忙低下头,用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下眼睛,将那突如其来的酸涩暖意逼了回去。
在沈家,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更多的打骂。
“哎。”
晚秋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一丝的顺从。
她放下手里的柴火,习惯性地就朝着灶房走去,想要帮忙端碗拿筷。
周桂香见她过来,眼神柔和,手里正盛好了一碗稠稠的野菜粥。
她没有递给旁人,而是轻轻放在了晚秋手里,温声道,
“晚秋,这碗粥,你给清河端进去,他屋里有个小炕桌,你给他放在桌上就好。”
晚秋接过那碗温热的粥,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扭捏。
她如今才十二岁,对于男女之情尚且懵懂,但从小就耳濡目染,女嫁从夫。
自然也明白养媳的意思,养媳跟养女不同,从养父母收下那五两银子开始,晚秋就知道,她这辈子就是林清河的人了。
看着晚秋端着粥,小心翼翼的走向小儿子的房间,周桂香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落回了实处一些。
她轻轻舒了口气,与站在灶房门口,一直沉默关注着的林茂源对视了一眼。
老夫老妻,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林茂源看到了妻子眼中的那丝放松和隐隐的期盼,他自己何尝不是?
他们为人父母,自然是善良的,同情晚秋的遭遇,愿意给她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这世间,善良总有亲疏远近。
他们倾尽大半家财,固然有冲喜的渺茫希望,更深层,更现实的期盼,是希望这个孩子能真心实意地照顾他们那折翼的儿子。
清河心气高,如今身陷囹圄,内心不知何等煎熬,身边若再是个嫌弃他,怠慢他的人,那无疑是雪上加霜。
如今看来,这孩子,至少是不排斥的,手脚也勤快。
他们没有选错人...
林茂源对着妻子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同样的宽慰与一丝希冀。
晚秋自是不知道身后这番无声的交流。
她端着碗,走到林清河的房门前。
门虚掩着,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框,低声道,
“我...我送饭来了。”
里面静默了一瞬,传来那个清冽的声音,
“进来吧。”
晚秋这才推门进去。
林清河的屋子比她那小间宽敞些,但也陈设简单。
一张炕,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桌上整齐的放着几本书和笔墨纸砚,与这农家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他此刻没有坐在炕上,而是靠坐在窗边的一张椅子里,身上盖着薄毯,正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午后的光线透过窗纸,柔和地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上,勾勒出清俊的轮廓。
他看到晚秋手里端着的粥,目光微微动了一下。
“放桌上吧,有劳。”
林清河的语气依旧平静。
晚秋依言将粥碗放在炕沿边那个矮脚炕桌上,动作轻巧,没有发出一点碰撞声。
放好粥,晚秋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看着林清河,又看了看那碗粥,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林清河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只见晚秋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声开口道,
“你...你自己能吃吗?要不要...我帮你?”
她问得有些笨拙,眼神里却是一片纯粹的关切,没有任何怜悯或施舍的意味,
就像在沈家时,偶尔也会问那个被宠坏的弟弟要不要帮忙一样自然。
林清河怔住了。
他预想过很多种情况,或许是小心翼翼的惧怕,或许是隐忍的厌恶,或许是完成任务般的敷衍....
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般直接又纯粹的询问。
清河看着晚秋清澈却带着一丝不安的眼睛,心底某处坚冰,似乎被这笨拙的暖意,悄然融化了一角。
林清河心底微软,却还是摇了摇头,声音虽轻却清晰,
“不必,我手能动,自己可以。”
他不想连吃饭这种事都假手于人,这是他残存的自尊与坚持。
“哦。”
晚秋被拒绝了,也不觉得尴尬或恼火。
在某些方面,她的心确实很大,或者说,在沈家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被拒绝和呵斥,林清河这样平静的拒绝,在她听来已算十分温和。
晚秋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话,
“那我就先出去了,等你吃完了....”
她顿了顿,想起林清河是读书人,大概不喜欢像沈家那样大呼小叫,便改了口,
“算了,不用你喊我,我晚一会儿自己过来给你收碗筷。”
林清河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作一个简单的音节,
“嗯。”
晚秋这才转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将房门虚掩上。
外面堂屋里,周桂香和林茂源看似在摆弄碗筷,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见晚秋神色如常地走出来,没有半分委屈或不满,两人心下更是宽慰。
他们原还担心两个孩子初次独处会尴尬或生出龃龉,没想到竟这般顺利。
“来来,吃饭了。”
周桂香招呼着大家坐下,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西边紧闭的房门上,轻声问三儿子,
“清舟,巧珍...不出来一起吃吗?”
林清舟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低声道,
“娘,不用管她,她...身子有些不爽利,一会儿我给她送进去就好。”
林清舟显然知道妻子是在闹别扭,却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点破。
周桂香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晚秋站在桌边,看着围坐过来的林父,林母,大哥,大嫂和三哥,脚步有些迟疑,不敢上桌。
在沈家,她从来都是等所有人都吃完,才能蹲在灶房角落吃些残羹冷炙。
林茂源看在眼里,沉声道,
“晚秋,坐下吃饭。”
语气不容置疑。
得了一家之主的应允,晚秋这才小心翼翼地在大嫂张氏旁边的长条凳上坐下,只挨着一点点边,背脊挺得笔直,像是随时准备站起来。
桌上的饭菜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盆清澈见底,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野菜汤,一小筐掺着麸皮的杂粮饼子。
每人面前一碗粥,晚秋低头看着自己碗里那还算稠厚的野菜粥,又飞快地扫了一眼其他人碗里那稀得能当镜子照的粥汤,心里明白了。
这一顿,是为了她这个新来的,特意煮得稠了些。
就连林清舟那份,看着也比她的稀薄。
察言观色,揣度人心,是她在沈家活下去的基础技能。
晚秋心里有些发堵,不是委屈,而是一种陌生的,沉甸甸的感觉。
她没做声,拿起一个杂粮饼子,小口小口地就着粥吃。
饼子粗糙拉嗓子,粥也带着野菜的清苦,但对她来说,已是难得的热食和饱饭。
她吃了半碗粥,小半个饼子,便放下了筷子,低声道,
“我吃饱了。”
周桂香看着她碗里剩下的粥,柔声道,
“再吃点,锅里还有呢。”
晚秋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动作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碗筷,拿到灶房洗干净放好。
她知道桌上的人还在吃,自己若是在旁边站着或干活看着不好,显得像是在催促。
她想了想,在灶房门口拿了把有些旧却磨得锋利的柴刀,又找了个背篓背上,一声不吭地就出了院门,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农家没有那么多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也没有不能先下桌的讲究。
在沈家,她若是吃得慢了,可能连剩饭都捞不着,
在这里,她却是因为懂事,不想让长辈们看着她而吃得不自在。
周桂香看着晚秋瘦小的背影背着背篓消失在院门口,张了张嘴,最终却没喊出声,只是眼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这孩子,太懂事了,懂事得让人心疼。
林清河在屋里,慢慢喝完了那碗温热的粥,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直到院门轻微的响动传来,
他望向窗外,只看到那个背着背篓的细小身影,正坚定地朝着山上走去,渐渐融入那片秋色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