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雪,下得像盐。又细又密,存心不愿让人好过。
我叫沉照,大内禁军暗卫营统领。工作内容是替当朝太子,所以我的顶头上司萧临渊,收集所有对他有威胁的情报。
此刻,我正站在东宫的书房里,身姿笔挺,面无表情,活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黑檀木雕。
书案后,太子萧临渊一袭玄色常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好看真好看,可惜浑身穿着一缕“都想害我”的阴郁气质。
他捏着我刚刚呈现上去的密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沉照。”他开口,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雪,“五皇子今天……又吃火锅了?”
“是。”我言简意赅。
“鸳鸯锅?”
“是。清汤,红汤。红汤加麻加辣,血旺双份。”我补充道,力求专业。
“双份血旺……血,代表杀伐。双份,是为加倍的。他在暗示,他要掀起一股血雨腥风,而且是双倍的。”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那里依然冷若冰霜。“殿下圣明。”
其实五皇子只是单纯喜欢吃血旺而已。我们安插在他府上据的探子回报,因为他家后厨的猪,放血技术不过关,已经被换了他三个厨子了。
“还有呢?”萧临渊将那张薄薄的纸片拍在了桌面,眼神锐利如鹰,“孤要知道全部。他席间可有话,见了什么人?”
“说了。”我面不改色地开始胡说八道,“五皇子涮着毛肚,对席间的门客说,这天下就如这口锅,一半清明,一半浑浊。他要做的,就是用红汤的滚烫,去煮沸沸那平静的清汤。”
“放肆!”萧临渊猛地站起身来,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寒光,“其心必异,其心必异啊!”
我垂下眼帘,掩去一丝不忍。
对不住五皇子这种,谁让你非要在节骨眼上吃火锅。我刚得到消息,城南新开了一家“辣手摧心肝”火锅铺,今天开业酬宾,送一盘手切羊肉。
我恨不得再快点结束传染病,羊肉就要被别人领完了。
“他还见到了幕僚张士德。”我抛出了最后一个重磅炸弹。
“张士德?”萧临渊踱着步,“东方东方‘无为而治’的老东西?哼,假清高。他与老五搅和在一起,定是在密谋,要以‘无为’之名,行‘有为’之事,麻痹孤儿的觉醒!”
我心里默默点头。殿下,这脑子补能力,不去写话本真是屈才了。
张士德去找五皇子,其实是哭诉他家蓄水池里的锦鲤不知被谁偷了,怀疑是三皇子府上的猫干的,想请五皇子出面调停。
当然,这些真相,我是不会告诉太子的。
我的工作原则向来是:能一句话说完的,情景用两句;让太子自己想明白的,我的情景开口。
原来说了多了,很容易加班。加班,就会耽误我吃火锅。
这对我来说,是比天跪下来还严重的事。
“传令下去。”萧临渊终于平静下来,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命人盯住紧张士德,还有五皇子府最近的采买动向。孤要知道,他那锅红汤,到底想先煮谁。”
“是。”我躬身领命,心里掐着时间。
很好,从皇宫骑马到城南,一刻钟。现在出发,还能赶上第一轮。
“等等。”
我刚转过身,萧临渊又叫住了我。
我心咯噔一下。好了,羊肉要飞了。
“还有一件事。”萧临渊坐回案后,从一批奏折底下,抽出另一份密报,神情比刚才还要凝重三分,“三皇子那边,有什么动静?”
我心里迅速地听到了暗卫十七今天传来的消息。
三皇子萧景琰,一个众人皆知的憨厚王爷,平生只有一个爱好:种菜和干饭。
今天的密报内容是:三皇子中午吃了一碗饭。
就这?
我深深吸了口气,开始了我一天中最核心的业务——情报升华。
“回殿下。”我的声音压得一声,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的节奏,“三皇子今日午膳,吃了三碗饭。”
萧临的瞳孔猛地一缩。
“三碗?”
“是,三碗。”我斩钉截铁,“据内线返回,他吃完第二碗,本已停箸。但**片刻后,看似然陡然凝固,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毅然决然地,又添了一碗。”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萧临渊死死掐住我,似乎想从我身上看到一丝破绽。
但我没有绽放。我这张脸,就是为了干这份工作而生的。
“一碗为民,一碗为臣。”萧临渊的声音艰涩无比,他替我,或者说替他自己,完成了这惊天的解读,“这第三碗……这第三碗,是为他自己吃的。他吃下的不是饭,是野心!”
我心中对着他竖起竖起的大拇指。殿下,很高,很高。
其实三皇子只是因为今天后厨烧的红烧肉比较好吃。
“殿下圣明。”我再次恰到好处地送上四个字的马屁,然后利落地安置,“若无他事,属下告退。”
这一次,萧临渊没有再叫住我。
他陷入了忧虑的最深处。
我快步走出书房,水上的风雪。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我却觉得无比畅快。
解下脸上冰冷的面膜,我沉着照,终于下班了。
“统领!”暗卫十七从廊柱后闪了出来,一脸崇拜地看着我,“你真是太厉害了!三皇子多吃一碗饭这么小的细节,你全方位洞察出他包藏祸心!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你这样的眼力啊?”
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十七,你要记住。情报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是什么,而在于,听情报的人,使它是什么。”
十七个似懂非懂的地点点了点头。
我没再多说,紧紧裹着身上的大氅,飞身上马。
“统领,你去哪?”
“去办一件事情,比天还大的事。”
马蹄踏碎风雪,朝着城南的方向,绝尘而去。
辣手撕心肝,我来了!你的羊肉,是我的了!
“辣手摧心肝”火锅铺的生意,比我想象的还要火爆。
我到的时候,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热气腾腾的铜锅咕咕作响,空气里充满着一股让人灵魂为之颤抖的麻辣鲜香。
“客官,一位?”伙计殷勤地迎上来。
“雅间。”我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那是暗卫营的腰牌,黑铁打造,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
男生计一看,脸色立马变了,恭敬地拒绝我引向二楼。
没办法,干我们这行的,总得有点方便。不然每天提心吊胆,工资还低,图什么?就图为爱发电吗?
雅间里很暖和,视线正对着楼下的大堂。我点了一个重辣的锅底,还要一份两份手切羊肉,一份极品毛肚,一份鲜鸭肠,还有我最爱的脑花。
等锅底和菜上齐的工夫,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感觉白日里紧绷的神经都舒畅了。
这才叫生活。
什么皇子夺嫡,什么朝堂风云,我沉照有什么关系?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火锅。
只要能让他安稳稳吃上一口热乎的,让我去跟阎王爷说玉皇大帝想篡夺的位,我也干。
锅底很快就上来了,红彤彤的汤内部浮着一层厚厚的牛油,上面扩展着干辣椒和花椒,光是闻着味儿,就让人食欲大动。
我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在滚沸的红汤里七上八下,待肉色变得**,立即捞出,在蒜泥香油碟里滚上一圈。
送入口中,肉质鲜嫩,麻辣爽口,幸福得我差点掉下眼泪。
人间,值得。
就在我涮第二筷子羊肉的时候,楼下传来一阵阵喧哗。
我打开窗帘一角,往下一看,哟,乐子来了。
只见大堂门口,浩浩荡荡地闯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今天被我扣上“野心勃勃”大帽子的三皇子,萧景琰。
他今天穿得不像个皇子,倒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身圆滚滚的锦袍,脸上挂着憨厚的笑,一进门就吵吵嚷嚷:“老板,今天有什么新鲜的?给爷上最好的!”
他跟着的,应该是他的门客和护卫。
我赶紧结束,放下窗帘。
真是晦气。吃个饭都碰上KPI。
转念一想,这也是个收集情报的好机会。亲临现场,总比听到那些干巴巴的报告要强。
我侧耳细听,楼下三皇子已经点好了菜。
“……羊肉五十盘,牛肉五十盘,毛肚三十盘,黄喉三十盘……素菜?随便来点大白菜就行了,解腻。”
我听得眼角直抽抽。
五十盘?猪都没能吃。
就这饭量,也难怪太子会觉得他野心大了。这吃的不是肉,是江山社稷的储备粮啊。
我决定把这个细节记下来,明天可以润色一下,再给太子汇报。
“殿下,你少吃点吧,太医说了,你血脂有点高。”一个门客苦口婆心地劝道。
“哎,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萧景琰大手一挥,浑不在意,“再说了,我还没吃点,哪气去侍弄我那些宝贝茄子辣椒?”
我心里了然。原来是这样。
我顿时心里琢磨好了明天的密报标题:《三皇子以种菜为幌子,实则借盘中餐练兵,其志可诛》。
我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心满意足地继续涮我的毛肚。
楼下的气氛很热烈,三皇子和他那群门客推杯换盏,划拳行令,惊得我脑仁疼。
“沉统领?”
一个试探性的声音,突然在我雅间的门口响起。
我心中一惊,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进锅里。
谁?谁认识我在这里?
我立刻恢复了忧郁的表情,恢复了暗卫统领的标配——面瘫。
“进来。”我冷冷地开口。
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穿着火锅店男生衣服的人。
但他走路的姿势,和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杀气,都暴露了他真实的身份。
是暗卫营的人。
“属下玄字柒号,见过统领。”他单膝跪地。
“怎么事?”我皱了皱眉。我最讨厌在吃饭的时候谈工作。
“殿下口谕。”玄字柒号从怀里拿出一枚空间蜡丸,“命您即刻回宫。”
我的脸,当时就黑了。
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这脑花才刚下锅啊!
我强压着怒火,接过蜡丸,捏碎。
里面是一张小纸条,上面是萧临渊龙飞凤舞的字迹:速归,有变。
有变?能有什么变故?
难道是五皇子连夜起兵了?还是三皇子把红烧肉的配方卖给敌国了?
我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但命令就是命令。
我站起来,瞥见我那锅还冒着热气的火锅,还有那颗红汤里沉浮的,我心心念念的脑花。
悲痛,欲绝。
“知道了。”我从牙缝里交叉了三个字。
我戴上兜帽,遮住大半张脸,跟着玄字柒号从后门离开。
临走前,我对他说:“让掌柜把这桌菜记在暗卫营的账上。另外,那颗脑花,给我备用。”
就算天塌下来,我的脑子花,也不能浪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