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是被一阵剧烈的疼痛惊醒的。像是五脏六腑都被碾碎重组,她费力地睁开眼,
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混杂着马粪与泥土的腥臊——那是古代街道上最常见的味道。她记得自己刚从相府后门出来,
手里攥着给母亲抓的药包,油纸被手心的汗濡湿了一角。街角突然冲出来一辆失控的马车,
枣红色的马鬃在风中炸开,车夫手里的缰绳断成两截,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轰鸣震得她耳膜生疼。下一秒,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痛。
她像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又重重砸在地上。视线里最后定格的,
是车夫惊慌失措的脸,和药包里散出来的、当归与甘草混合的苦涩气息。再次睁眼时,
腥臊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带着点消毒水味的涩气。入目是刺眼的白光,
她眨了眨眼,才发现那是天花板上的灯——一盏不需要烛火就能亮得晃眼的“灯笼”。
身上盖着薄被,印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何花纹,摸起来软得像云朵。周围的一切都让她茫然。
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墙壁”(后来知道叫玻璃),
上面嵌着会变换画面的黑色方块(电视);床头柜上立着一个长方形的物件,屏幕亮着,
偶尔发出“叮咚”的轻响(手机);窗外传来的声响比集市还嘈杂,
有“铁盒子”(汽车)驶过的引擎声,有行人的交谈声,还有她听不懂的、规律的报时声。
“你醒了?”一个穿着粉色褂子的女人走进来,手里端着托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感觉怎么样?还记得自己是谁吗?”阮阮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我……我叫阮阮。
”她没敢说自己来自相府,怕被当成疯子。那些关于古代的记忆太清晰,
清晰到她能想起母亲鬓边的银簪样式,想起相府后花园里那株总不开花的玉兰树。
女人点点头,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你是被车撞了送到这里的,医生说可能有点脑震荡,
暂时失忆也正常。放心,我们联系上你的家人了,他们过几天就来接你。”阮阮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她后来才知道,这里叫“现代”,
是一个没有马车、没有长袍、连说话都带着陌生腔调的地方。收留她的是一对好心的老夫妻,
住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说她是他们远房亲戚的孩子,暂时来这里养病。为了活下去,
阮阮像个刚出生的婴儿,笨拙地模仿着身边人的一切。学穿那些“短衣短裤”时,
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拽裙摆;学用能流出水的“龙头”(水龙头)时,
她对着旋转的开关研究了半天,
生怕拧坏了这“会吐水的宝贝”;学看那些写满“鬼画符”的标牌时,
她把“超市”念成“召币”,惹得收银员偷偷发笑。最让她害怕的是过马路。
看着那些飞驰的铁盒子,她总会想起那辆撞向自己的马车,脚步像被钉在原地,
直到有人拉着她的手,她才敢小心翼翼地迈脚。这样惶恐不安的日子过了半个月,
老夫妻说她住的房间缺张书桌,让她自己去家具城挑一张。阮阮攥着他们给的钱,
站在家具城门口,看着“红星美龙”四个大字,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进去。
展厅里摆满了样式古怪的桌椅,旁边立着的价签上写着她认不全的数字。她伸出手指,
轻轻碰了碰一张浅木色的书桌,冰凉的触感让她缩了缩手。这桌子真奇怪,
四条腿是金属做的,桌角圆滚滚的,不像家里的八仙桌那样方方正正。“喜欢这张吗?
”一个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它的边角是圆弧形的,不容易磕到。”阮阮猛地回头,
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睛里。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
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色的表。鼻梁上架着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春日融化的溪水,
看得她心头微微一颤。他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的册子,指尖在上面轻轻点着,
语气自然得像是认识了很久:“第一次来买家具?”阮阮点点头,
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选。”她的声音带着点古代口音,
尾音微微上翘,比如把“选”说成“癣”,落在男生耳里,竟觉得格外好听。男生合上册子,
走到她身边,指着那张书桌说:“这种叫‘北欧风’,适合放在小房间里。你看这个高度,
”他用手比了比,“坐着看书写字都舒服,不会累着腰。”他又指了指旁边的白色柜子,
“这个可以用来放书,下面带抽屉,能藏点小东西,比如……偷偷藏起来的零食?
”他说话时带着笑意,语气轻松,像是在跟她开玩笑。阮阮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这是她来到现代后,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她认真地听着,偶尔抬头看他,
会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带着一种她读不懂的、温柔的专注,
像在欣赏一件稀有的瓷器。“我叫沈砚,是附近大学的学生,”他递过一张名片,
白色的卡片上印着他的名字和一串数字(手机号),字迹清隽得像书法帖,“我住这附近,
要是有不懂的,可以打电话找我。”阮阮接过名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
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脸颊微微发烫:“谢……谢谢沈公子。”话一出口她就懊恼了,
这古代的称呼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脸颊更烫了。沈砚却没笑她,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像揉进了细碎的星光:“叫我沈砚就好。你呢?”“我叫阮阮。
”那天的相遇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阮阮茫然的生活里漾开了圈圈涟漪。更巧的是,
她回去时路过小区公告栏,看到上面贴着一张寻物启事,联系人正是沈砚,
地址写着7栋502——而她住的地方,是7栋402。“原来你住楼下啊?
”第二天沈砚敲响她家门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太巧了,我昨天还在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阮阮站在门后,看着他手里提着的一袋苹果,
点了点头:“嗯,刚搬来没多久。”“那正好,”沈砚侧身走进来,
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客厅,“你一个人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邻里之间不用客气。
”借着“邻居”的名义,沈砚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他教她用洗衣机,
把按钮一个个标上简单的字:“这个是电源,这个是启动,选‘标准模式’就好。
”他带她去超市,推着购物车走在前面,告诉她:“蔬菜要看根茎,
硬实的才新鲜;牛奶要看保质期,数字越大越好。”他甚至会算好时间,在她傍晚回来时,
端着一碗热汤下楼,笑着说:“我妈今天来看我,做了太多,你帮着喝点?
”汤是玉米排骨汤,甜丝丝的,暖得她胃里发涨。阮阮小口喝着,听沈砚讲大学里的事,
讲他听的课,讲他认识的人。他说话时语速不快,声音温和,像春雨落在青瓦上,
让人觉得安心。阮阮像一株在陌生土壤里挣扎的幼苗,沈砚的出现,
像是给了她一缕可以依赖的阳光。她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温和的人,
会在他讲冷笑话时配合地弯起嘴角,会在他递过温水时轻声道谢,
会在他说“明天一起去图书馆”时,认真地点头答应。她没注意到,沈砚每次看向她的眼神,
温柔里都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偏执。比如他会记住她喜欢喝温水,
每次见面都提前准备好;比如他会“偶遇”她去上课的路,
坚持要送她到教学楼门口;比如他会在她和老夫妻聊天时,安静地站在一旁,
目光却始终锁着她,像在标记自己的领地。沈砚的温柔,其实是带着目的的靠近。没人知道,
这个看似温和的男生,心里藏着一片怎样的荒芜。十岁那年,父母在国外谈生意时遭遇空难,
航空公司的理赔款被二叔一家攥在手里,他成了寄人篱下的影子。二叔嗜酒,
喝醉了就骂他是“扫把星”;二婶刻薄,总把他的课本撕了叠纸鹤,
说“读再多书也没人疼”。他们会抢走父母留下的遗物,包括母亲送他的第一支钢笔,
父亲给他买的天文望远镜。“想要的东西,必须攥在自己手里,不然迟早会被抢走。
”这是二婶在他哭着要回钢笔时,掐着他的胳膊说的话,指甲陷进肉里,留下深深的红痕。
长大后,他继承了父母留下的遗产,一夜之间成了别人口中的“富家公子”。
身边围着不少人,有想借他钱的,有想攀关系的,还有那些笑靥如花的女生,
眼神里的算计像写在脸上一样。他玩世不恭地周旋着,换女友的速度比换衬衫还快,
心里却像个无底洞,空得发疼。他知道那些人爱的不是他,是他的钱,是他能给的便利,
就像二叔二婶一样,贪婪又虚伪。直到在家具城遇见阮阮。她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
站在书桌前,眼神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点茫然和胆怯,像一只误入猎人陷阱的小鹿。
她对他没有讨好,没有算计,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利索。那一刻,
沈砚觉得心里的洞被填满了——他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一个纯粹的、只属于他的阮阮。所以他“精心”设计了邻居的巧合,
在公告栏贴了那张早就写好的寻物启事;所以他“刚好”知道她的课表,
知道她喜欢喝玉米排骨汤;所以他一点点渗透她的生活,看着她依赖自己,
像看着一件完美的藏品,慢慢归位。变故是在一周后发生的。
那天阮阮刚跟着沈砚学会用吸尘器,正弯腰清理沙发底下的灰尘,
吸尘器发出“嗡嗡”的声响,震得她手有点麻。门铃突然响了,
尖锐的**盖过了吸尘器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关掉吸尘器,擦了擦手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生,穿着白色卫衣,身形挺拔,头发有点乱,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一点眉眼。
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像是很久没见过太阳,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嘴唇干裂得起皮。
是江驰。他的目光落在阮阮脸上,一瞬不瞬,像是要把这两年的空白都补回来。
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泛白,连带着手臂都在微微发抖。半小时前,
守在医院的母亲给他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驰,
我好像看到阮阮了……就在你们以前住的小区附近,那个超市门口,
真的很像她……”他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就冲了出来。
护士在后面喊他“刚醒三天不能出院”,他没听见;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
他报出地址时,声音抖得不成调。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他看着玻璃里自己苍白的脸,
突然想起两年前的那天——也是这样,他坐在去医院的救护车上,看着车窗外的树,
心里一片空白。电梯“叮”地一声打开,他几乎是跑着冲出去的,7栋402的门牌号,
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那是阮阮以前的家,她父母去世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
直到……直到他们去爬山。门铃响到第三声时,门开了。看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江驰的呼吸突然顿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既期待又害怕,怕这只是一场高烧未退时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