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产科在住院部的三楼,与心外科所在的楼层遥遥相望,却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心外科的走廊,总是安静、肃穆,而贺妍西踏入妇产科地盘的那一刻,便被一股热浪般的喧嚣与混乱包裹。
新生儿嘹亮的啼哭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家属们焦灼的询问、护士们匆忙的脚步声和推车轮子滚动的声音。
这里只有最原始的生。
这是一个全新的战场。
贺妍西拿着调动单,走到护士站。
当她报出自己名字时,原本忙碌的几个护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好奇,有探究,有怜悯,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幸灾乐祸。
关于心外科那个漂亮但得罪了人因此被发配到最累的妇产科来的女医生的传闻,早已像风一样吹遍了医院的每一个角落。
在她们眼中,贺妍西不自量力、下场凄惨。
“我找刘主任报道。”贺妍西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语气平静。
护士长抬了抬下巴,指向最里面的主任办公室,连一句客套话都懒得说。
贺妍西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门。
“进来。”
妇产科主任刘雪华,是一个年近五十、剪着利落短发的女人。她没有抬头,依旧在飞快地批阅着病历,只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贺妍西递上的调令。
“心外科的高材生,张启明的得意门生,”刘雪华的语气听不出喜恶,却带着一股明显的疏离,“怎么到我们这小破庙来了?”
“是院里的安排。”贺妍西不卑不亢地回答。
“院里的安排?”刘雪华抬起头,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手术刀,“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安排’到我这里来的。贺妍西,我们妇产科不养闲人,更不养惹是生非的花瓶。在这里,眼泪一文不值,能让你站稳脚跟的只有你的本事。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趁早打辞职报告。听明白了吗?”
这番话,说得极其不客气。
可以说就差点明妇产科不欢迎她了。
“我明白,刘主任。”贺妍西的脊背挺得更直了。
刘雪华从一堆病历里抽出一个最厚的文件夹,扔到她面前。
“喏,34床,杜鹃。孕32周,重度子痫前期,伴有胎盘早剥风险,本人和家属都极不配合治疗,已经气走了三个管床医生了。从今天起,她归你管。”她顿了顿,补充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位产妇的丈夫是本地小有名气的‘社会人’,出了任何问题,别指望科室替你扛。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
这无疑是将一个烫手山芋,不,简直是一颗定时炸弹直接塞到了贺妍西的手里。
“是。”贺妍西没有一丝犹豫。
她转身离开办公室,背后是刘雪华那双因审视而冷漠的眼睛。
当贺妍西抱着病历夹进入医生办公室时,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几个年轻医生立刻噤了声,各自埋头做事。
贺妍西没有理会这些无声的孤立,她走到空置的角落,迅速而仔细地翻阅着34床的病历。
病历上的每一项数据,都在诉说着这个病人的危险。
她看得眉头紧锁,越看心越沉。
“哟,一来就接手‘杜鹃花’,刘主任可真‘器重’你啊。”旁边一个正在写病程记录的医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语气里满是看好戏的意味。
贺妍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麻烦把这个病人昨天的会诊记录给我看一下。”
对方没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从一堆文件里抽出一份递给了她。
贺妍西仔细研究了半个小时,将所有情况烂熟于心后,才合上病历,走向34床病房。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粗声粗气的咆哮:“叫你们主任过来!你们这帮医生到底会不会看病?天天就知道抽血检查,我老婆的脸都肿成猪头了!再这样下去一尸两命,老子把你们医院给拆了!”
贺妍西推门进去,只见一个满臂纹身、脖子上戴着粗金链的男人正对着一个小护士指手画脚,病床上的孕妇则在默默流泪。
“你好,我是你的新管床医生,我叫贺妍西。”贺妍西平静地开口。
纹身男转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轻佻又怀疑:“就你?换个老点的来!”
“医院的安排,从现在起,由我全权负责你太太的病情。”贺妍西不为所动,她走到病床边,柔声对产妇说,“杜鹃你好,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除了水肿,有没有头痛或者眼花的感觉?”
她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产妇愣愣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们不是都说了吗!她头晕!”纹身男不耐烦地吼道。
贺妍西没有理会他,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她刚刚根据病历和检查报告手绘的一张简易图。
“大哥,你先别激动。”她将图递到男人面前,“你看,这是你太太现在的情况。因为血压太高,血管里的水分都跑到组织里去了,所以她才会全身浮肿。更危险的是,过高的血压会冲击她的脑部和眼底血管,所以她才会头晕眼花。这就像一个被吹得快要爆炸的气球,随时可能破裂,造成脑出血,那时候,大人和孩子都会有生命危险。”
她用了最通俗易懂的比喻。
纹身男看着图上那个被画了无数红色箭头的“气球”,脸上的戾气收敛了些许。
“那……那你们倒是想办法啊!”
“办法就是必须严格控制血压和盐分摄入,并且进行利尿消肿,同时密切监测胎儿的情况。”贺妍西的目光清澈,“我知道你们很担心,但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需要你们的绝对配合,把你们的信任交给我。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确保你太太和孩子的安全。”
她的语气不卑不亢,眼神坚定有力,让原本暴躁的男人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盯着贺妍西看了半晌,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行,那我就信你一次!要是我老婆孩子有半点差池,我第一个找你!”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病房门口的刘雪华和护士长看在眼里。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里都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她们都以为,这位从“精英科室”来的娇滴滴的大**,会被那个男人吓得哭出来,或者直接跑回来求助。
没人想到,她竟然单枪匹马,就把这位难缠难沟通的家属给安抚住了。
傍晚,贺妍西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医院大门。
天边是南方瑰丽的晚霞,她却无心欣赏。
这一天,比她在心外科连做三台手术都要累。
身体上的疲惫尚可忍受,但被孤立的无形压力更磨人心志。
前路荆棘丛生。
她站在医院门口,看着川流不息的车流,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