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的夏天,根本不是热,是烫。
日头毒辣辣地挂在天上,把柏油路面烤得直冒油。空气里全是湿哒哒的水汽,吸进鼻子里,又闷又黏,带着股海腥味和燃烧的机油味。
林素芬没舍得坐出租车。
那玩意儿起步价就要五块,那是给大老板坐的铁壳子。
她按照二儿子顾卫军信里的地址,在火车站广场上被人推搡着,挤上了一辆没有空调的中巴车。
车身喷着“布吉”两个红漆大字,排气管子突突突地冒着黑烟。
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售票员是个穿拖鞋的精瘦男人,半个身子挂在车门外,手里拿着一叠花花绿绿的票子,使劲拍打着车门铁皮。
“上车走啦!上车走啦!笋岗、泥岗、八卦岭!两块钱一位!往里挤!别挡门口!”
林素芬护着怀里的帆布包,被汗臭味和脚臭味熏了一路。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了快一个小时,把人骨头架子都要颠散了,才在一片灰扑扑的楼房前停下。
一下车,热浪扑面而来。
林素芬站在路口,眉头瞬间拧成了个“川”字。
这就是老二信里吹嘘的“花园小区”?
花园没有,垃圾倒是堆成了山。
抬头往上看,天被割成了一线。
两边的楼房像是接吻一样凑在一块,中间就留个几十公分的缝。密密麻麻的不锈钢防盗网凸出来,跟鸽子笼似的,把那点可怜的日头遮得严严实实。
握手楼。
林素芬脑子里蹦出这三个字。
地面黑漆漆的,全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油垢。脏水顺着坑洼不平的水泥路蜿蜒流淌,在低洼处汇成一个个臭水坑,上面漂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
电线杆子上,那才是真的“琳琅满目”。
“专治梅毒淋病”、“办证刻章”、“重金求子”、“招聘男女公关”……牛皮癣广告层层叠叠,贴了一层又盖一层,把水泥柱子裹得比猪蹄还厚。
林素芬紧了紧肩上的带子。
包里沉甸甸的,那是她的全部家当,也是她的胆。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老太太。在国营饭店干了几十年,什么三教九流没见过?
她一眼就看透了。
这地方叫城中村。
是这座据说遍地黄金的城市里,最藏污纳垢,也是最藏龙卧虎的地方。更是穷人想在这个吃人的城市里活下去,唯一的狗窝。
“妈,我在深城挺好的,住的大房子,还得过那个什么……先进员工奖呢!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
儿子过年打电话的声音,这会儿在脑子里嗡嗡响。
林素芬心里猛地一酸,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这傻儿子。
报喜不报忧,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啊。
这环境,白天看着都阴森森的,到了晚上指不定乱成什么样。
林素芬沉着脸,顺着湿漉漉、滑腻腻的巷子往里走。
巷子越深,人声越杂。
录像厅里传出激烈的枪战声,大排档爆炒辣椒的呛人味,还有劣质香水那股子刺鼻的脂粉味,混在一起,直冲天灵盖。
“滋啦——”
油锅炸响的声音。
“沈记猪脚饭!正宗隆江风味!五块钱一份!加卤蛋六块!”
一个熟悉的声音,顺着这浑浊的空气,飘进了林素芬的耳朵里。
声音不大,怯生生的,没什么底气。
林素芬脚步一顿。
她在一家挂着“长途电话”招牌的小卖部拐角处停了下来。
旁边堆着山一样的空啤酒瓶,正好挡住身形。她侧过身,透过绿色的玻璃瓶缝隙,往那边看。
十米开外。
一辆被油烟熏得漆黑的铁皮三轮车,上面架着个不锈钢大桶。旁边支着两张摇摇晃晃的折叠桌,几把红色的塑料凳子缺胳膊少腿,用透明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
那个正在弯腰刷锅的女人。
正是她的二儿媳,沈慧。
才大半年没见,那个结婚时圆润白净的媳妇,现在瘦得脱了相。
脸蜡黄蜡黄的,颧骨高耸,眼窝深陷。
身上那件花衬衫宽宽大大,洗得发白,领口都磨破了边。
但即便这样,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肚子尖尖的,坠坠的。
怀孕了。
林素芬心里“咯噔”一下。
算算日子,得有快五个月了。
这要是放在上一世,林素芬这时候肯定已经黑了脸,要在心里骂上一句:没出息的东西,怀个孕还这么娇气,连个正式厂子都进不去,只能在这摆地摊丢人现眼。
可现在。
看着沈慧挺着大肚子,弯着腰,费劲地在那全是油污的水桶里捞洗抹布。
额头上的汗顺着发梢往下滴,流进眼睛里,刺得她直眨巴眼,却连手都不敢停,只能用肩膀蹭一下。
林素芬这心里,真不是滋味。
像是吞了一大把黄连。
那是她顾家的种。
是她在这两眼一抹黑的深城,唯一的依靠。
“老板娘!添饭!聋了啊?”
一声流里流气的吆喝,像个炸雷,打破了林素芬的沉思。
摊位前头那张桌子上,坐着三个“非主流”。
头发留得老长,染得跟枯草一样的黄毛,前面的刘海遮住半只眼。穿着紧身牛仔裤,裤腰带上挂着一大串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啦响。
脚底下踩着人字拖,抖着腿,一看就是这一片混日子的烂仔。
桌上堆着三个吃得精光的空碗,连碗底的卤汁都被馒头蘸着擦干净了,比狗舔得还亮。
“哎!来了来了!”
沈慧被这一嗓子吓得一激灵。
她赶紧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把,提着那个装着米饭的保温桶就要过去。
动作太急,脚底下一滑。
“啊!”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身子晃了两晃,肚子差点磕在生锈的车把手上。
林素芬在暗处看得手心猛地一紧,脚下步子刚要迈出去,又生生钉在了原地。
她得看看。
这世道险恶,人心隔肚皮。
她想看看这老实得有点窝囊的儿媳妇,平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能不能在这泥潭里,自己立起来。
沈慧稳住身子,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走到桌边,给那三个黄毛的碗里压了满满当当的大米饭,压实了,又特意多浇了一勺浓稠的卤汤。
“几位大哥,慢点吃,不够还有。这汤是老卤,香着呢。”
沈慧声音细若蚊蝇,带着股子小心翼翼的讨好。
领头的那个黄毛,嘴里叼着根牙签,把腿翘在旁边的凳子上,抖得跟筛糠似的。
他斜眼瞥了一眼沈慧那微微隆起的肚子,鼻孔里喷出一股烟气。
“老板娘,这一天天的生意不错啊?”
黄毛阴阳怪气地把玩着手里的防风打火机,“啪嗒、啪嗒”地打着火苗,蓝色的火焰一跳一跳的。
“哪……哪有,就是混口饭吃。”
沈慧低着头,手死死抓着围裙下摆,指节都泛白了。
“混口饭?”
黄毛突然把脸一沉,猛地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拍。
“啪!”
这一声脆响,把周围几个正在埋头吃炒粉的民工吓得筷子都停了。
大家伙儿抬头看了一眼,见是这几个瘟神,又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扒饭的速度更快了。
“我看你是想害死老子!”
黄毛指着那空碗,脸上的横肉直跳,唾沫星子乱飞。
“你这猪脚是什么时候的?啊?馊的!老子吃完肚子现在就开始疼!翻江倒海的疼!你是不是用的死猪肉?是不是去垃圾堆里捡的?”
旁边两个跟班立马心领神会。
一个捂着肚子就开始嚎:“哎哟!疼死我了!这娘们黑心啊!哎哟喂,肠子都要断了!”
另一个直接干呕起来:“呕——这肉有毒!这是谋财害命啊!”
周围路过的人不少。
有的驻足看两眼,有的匆匆走过,眼神麻木又冷漠。
在城中村,这种碰瓷找茬的事儿,一天能发生八百回。谁敢管?
管了就是惹火烧身,这帮烂仔就像苍蝇,赶不走,还恶心人。
沈慧脸瞬间就白了,毫无血色。
“不……不可能的!”
她急得眼圈通红,声音都带着哭腔,双手乱摆。
“这肉是我今天早上五点去布吉农批市场买的,还是热乎的鲜肉,我有票据的!怎么会馊……”
“还敢顶嘴?”
黄毛猛地站起来,一脚踩在塑料凳子上,那股子无赖劲儿全上来了。
“老子说馊就是馊!我看你是要钱不要命!哥几个在你这吃坏了肚子,还得去医院挂水洗胃,你说咋办吧?”
沈慧吓得往后缩了一步,身子都在发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