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是被晒得软绵绵的,裹着满街栀子花的甜香往楼道里钻。那香味浓得化不开,混着午后柏油路被晒透的温热气浪,扑在苏意欢**的脖颈上时,像被一块浸了蜜的暖毛巾轻轻擦过。她攥着棉布裙摆的指节用力到泛白,浅蓝色的裙角被手心沁出的汗洇出硬币大的深色,黏糊糊地贴在大腿内侧,布料蹭过皮肤时痒得人心里发慌。额角的碎发被细汗粘在皮肤上,细毛扫过脸颊的痒意让她偏了偏头,却腾不出手去捋——另一只手里还捏着支马克笔,笔杆上印着半褪的“易碎”字样,笔帽松松垮垮地挂着,深蓝墨水正顺着指腹的纹路洇开,在虎口处晕成一小团模糊的云。
搬家公司的卡车斜斜停在楼下,车厢挡板放下一半,露出里面堆得半满的纸箱,有的用马克笔写着“书本”,有的贴着“厨房”的标签。胶带撕开的“刺啦”声格外刺耳,混着工人“这边轻点”“抬高点”的吆喝,顺着风飘进楼道。苏意欢仰头望那栋刷成米黄色的单元楼,墙皮在经年日晒雨淋里褪成斑驳的浅白,像块没抹匀的奶油。三楼那个熟悉的窗口敞着,老式吊扇的塑料叶片慢悠悠转着,扇叶划过空气的嗡鸣“嗡嗡”的,像只翅膀老化的蜂,顺着风溜进她耳朵里。窗台上那盆她养了三年的薄荷还摆在原地,深绿的叶子被风吹得左右晃,叶尖碰在一起,像在跟她摆手说再见。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纸箱倒地的闷响,“咚”的一声震得楼道都颤了颤。
“小心!”父亲的喊声刚炸开,苏意欢已经猛地转身,伸手扶住了旁边摇摇欲坠的画筒。筒身是她用旧报纸缠的,现在被她按在怀里,能感觉到里面素描本的边角硌着胳膊——那是她攒了三年的宝贝,纸页边缘早被梅雨季的湿气浸得微微发卷,摸起来软乎乎的。
“欢欢去楼上看看门开了没,钥匙在你妈包里。”父亲抹了把额头的汗,汗珠滴在洗得发白的T恤上,洇出个深色的点。他指挥着工人往楼道里抬衣柜,柜角蹭过墙皮,带下一小片灰。苏意欢应了声,攥着那串黄铜钥匙串往楼梯间走,白色帆布鞋踩在水磨石台阶上,发出“嗒、嗒”轻响,像羽毛落在棉花上。
二楼转角的平台堆着半箱空啤酒罐,是哪家扔的废品,罐口还沾着褐色的酒渍。她侧身想绕过去,鼻尖忽然撞上一股清冽的薄荷味,不是她窗台上那盆的淡香,是更凉、更冲的,像含了片冰镇薄荷糖在嘴里。
“唔。”她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差点撞上栏杆。抬头时,正好撞见一双含笑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只刚偷完腥的猫。
少年斜倚在栏杆上,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拉链开到最底下,露出里面印着篮球队号码的黑色T恤,号码“7”被洗得有点发白。他嘴里叼着根透明的棒棒糖,糖纸没完全剥开,边角在唇角闪着细碎的光。见她望过来,他眉梢轻轻挑了挑,舌尖往上一顶,棒棒糖在唇间转了个圈,“啵”的一声轻响。
“新搬来的?”他的声音裹着薄荷的凉味,像冰镇汽水猛地被拧开,“滋啦”一声炸开无数小气泡,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
苏意欢的手指猛地收紧,钥匙串上的小铃铛被拽得“叮铃铃”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生,头发剪得利落,额前几缕碎发却故意垂着,扫过眉毛时,他会下意识地眨下眼。明明是规规矩矩的校服,偏被他穿出几分桀骜——领口歪着,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
“嗯。”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那是去年开学时买的,鞋边已经有点脱胶。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像被午后的太阳直直晒着。
少年忽然直起身,薄荷味离得更近了些,几乎要钻进她的领口。苏意欢听见布料摩擦的轻响,是他肩上的校服外套滑了滑,她下意识后退,后背“咚”地撞上冰凉的楼梯扶手,铁艺栏杆的花纹硌得肩胛骨有点疼。她窘迫地想往旁边躲,却看见对方伸出手,指尖在她头顶几厘米的地方顿了顿,像怕碰碎什么似的,最终轻轻扯走了她发间沾着的一片栀子花瓣。
“啪嗒。”花瓣被他弹进旁边的垃圾桶,动作干净利落,像投篮似的。
“谢……谢谢。”苏意欢的声音细若蚊蚋,感觉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连带着呼吸都变热了。
“302的?”少年朝她身后的门牌抬了抬下巴,嘴里的棒棒糖被顶得鼓起一个圆包,把左边脸颊撑得微微凸起。“巧了。”
苏意欢猛地抬头,正对上他促狭的目光,那眼神里像藏着颗跳跳糖,让她心跳也跟着“怦怦”乱蹦。302是她家的门牌号,那他……
“我住301。”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往后退了半步靠回栏杆,忽然朝她吹了声轻快的口哨。调子是最近很火的那首《夏夜晚风》,尾音被他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知何时灭了,只有从窗口斜斜照进来的阳光,在他敞开的校服拉链上跳跃,闪得人眼花。苏意欢看见他脖颈处有颗小小的痣,被锁骨的阴影藏了一半,像幅没画完的速写,笔尖刚落在纸上,还没来得及晕开。
“让让。”她攥着钥匙串侧身想过,却被对方伸腿拦住了去路。他的校服裤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一点浅褐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刮过。
少年弯了弯眼睛,棒棒糖的甜味混着薄荷香漫过来:“叫什么名字?”
“苏意欢。”她几乎是咬着舌尖说出这三个字,牙齿碰到舌尖的麻意,比脸上的热更清晰。
“程晏川。”他朝她晃了晃手里的棒棒糖,塑料棒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以后就是邻居了,多多关照啊,苏——意——欢。”
最后三个字被他咬得轻轻巧巧,尾音带着点刻意拖长的调子,像羽毛搔在心上。苏意欢没敢再看他,低头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噔噔噔跑上三楼时,听见身后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嗤”的一声,像颗薄荷糖在舌尖化开,凉丝丝的甜。
302的门虚掩着,母亲正指挥着工人摆沙发,看见她红着脸进来,随口问了句:“怎么了?脸这么红,中暑了?”
“没、没事,天太热了。”苏意欢慌忙打开防盗门,穿堂风从客厅窗户涌进来,掀起她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凉意在锁骨窝里打了个转。她望着楼下程晏川转身进301的背影,忽然发现他校服后领沾着片翠绿的叶子,形状尖尖的,像只停在那里的蝉,翅膀还在微微颤。
搬家工人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此起彼伏,“噔噔噔”地上上下下。苏意欢靠在门框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混在吊扇的“嗡嗡”声里,像在敲小鼓。她摸了摸发烫的耳尖,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扶画筒时沾到的栀子花香,甜丝丝的,而那股清冽的薄荷味,却像钻进了鼻腔深处,怎么也散不去。
“欢欢快来帮忙递下剪刀!”母亲在客厅喊她,声音里带着点急。
苏意欢应着跑过去,经过玄关的穿衣镜时,看见自己通红的脸颊和被风吹乱的刘海。镜子里的女孩穿着洗得笔挺的蓝白校服,领口系着规规矩矩的蝴蝶结,缎带边缘有点毛糙,还是她昨晚用小剪刀修剪过的。和刚才那个校服拉链敞开、叼着棒棒糖的少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楼下忽然传来自行车铃响,“叮铃铃”的清脆声里,混着程晏川懒洋洋的喊声:“妈,我出去了!”
苏意欢攥着剪刀走到窗边,正看见程晏川跨上一辆黑色山地车,校服外套搭在车把上,白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侧一小片皮肤。他蹬着车子拐出小区大门时,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忽然回头朝三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嘴里的棒棒糖在阳光下闪了闪,像颗小太阳。
苏意欢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剪刀“哐当”掉在地板上,塑料柄磕在瓷砖上,发出清脆的响。母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她蹲下去捡剪刀,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忽然想起程晏川校服拉链上跳跃的阳光,和他吹口哨时微微扬起的嘴角。薄荷糖的甜味好像还在空气里飘着,苏意欢把脸埋在膝盖上,听见楼下车铃又响了一声,远远地,像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
新小区的栀子花开得正盛,白花瓣上还沾着午后的阳光,香气漫过窗台钻进客厅。苏意欢数着手指头上的月牙,忽然想起程晏川说“以后就是邻居了”时,眼里的那点促狭笑意,像藏了颗星星。
也许,这个夏天会和以前有点不一样。她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窗帘,悄悄在心里想。窗帘边角的蕾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白色的蝴蝶,停在窗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