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宫门前,秦昭凌下了车。她站在石阶下,抬头看了眼门匾,没说话,也没动。
守门太监低头迎她进去。她走路很稳,袖子垂着,手藏在里面,指节处有旧伤,碰风就疼。
宫里已经传开了消息,说新帝要立后。没人信,可也没人敢问。
她被带到偏殿等候。屋内烧了炭盆,暖意扑面而来。她脱了外袍,只穿素色中衣,坐在绣墩上。宫人端来茶,她没喝,只看着窗外天光。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队侍卫列道,直通金銮殿。
朝会开始了。
大殿之上,萧景衔坐在龙椅上,左腿微曲,玄色大氅披在肩头。他没戴冠冕,只束发金簪压住长发。
“今日召诸卿前来,有一事宣告。”他的声音不高,但整个大殿都听得清。
群臣静等下文。
“秦氏昭凌,即日册封为后,入主凤仪宫。”
话音落下,殿内一阵骚动。
礼部尚书出列,跪地叩首:“陛下!秦氏乃前罪臣之女,虽赦免流籍,终究出身有污。祖制有言,后位不可授于刑余之家,请陛下三思!”
户部侍郎顾晦明也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臣附议。秦家通敌案发时,满门伏法,唯其女幸免。今若立为国母,恐寒百官之心,损朝廷威仪。”
他说完,目光扫过殿角记录的史官,嘴角微不可察地压了一下。
几位老臣相继出列,皆持相同意见。有人言辞激烈,称“此女曾在边军洗衣三年,身份卑贱,岂配母仪天下”。
殿内一片反对之声。
萧景衔没有动怒。他缓缓起身,扶着玉案边缘,一步步走下丹墀。动作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走到殿中央,抬手一挥。
亲卫捧上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块染血的兵符,还有一截断箭。
“西北之战,朕被困山谷,粮尽援绝。”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是她冒雪穿越敌阵,将密信送至前线大营。那一夜,风雪如刀,她摔下山崖,右手三指被冻断,仍把兵符送到我手中。”
群臣沉默。
“那一战,我军反败为胜,斩敌七千,夺回三城。”他盯着礼部尚书,“你说祖制?那年战报上,我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并列呈报兵部。你说出身?她救的是江山,不是一家一姓的脸面。”
无人再言。
顾晦明低头站着,脸色发青。
萧景衔转身,看向殿外方向。
“凤诏已拟好。今日不需择日,不必行礼部流程。朕亲自宣读。”
他又对身边内侍道:“去取凤印。”
内侍迟疑:“礼部尚书未捧印……”
“那就不用他捧。”萧景衔打断,“你亲自去尚宝司取,现在就去。”
片刻后,凤印送达。金印沉沉,雕着双凤朝阳纹。
萧景衔亲手将诏书铺展于玉案之上,朗声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昭凌,忠勇可嘉,德行堪表,救朕于危难,护国有功。特封为皇后,执掌中宫,母仪天下。钦此。”
诏书落定,全场寂静。
顾晦明终于抬起头,眼神阴沉。他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闭嘴,退回到班列之中。
殿外传来钟鼓声。那是象征重大典礼的鸣响。
秦昭凌在偏殿听到了钟声。她站起身,走到门口。
阳光照在石阶上,映出长长的影子。她看见一群宫人捧着凤袍、霞帔走来,后面跟着执扇、提灯的女官。
为首的老太监高声唱道:“皇后娘娘接旨——”
她没立刻出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断了三指的右手,如今裹在袖中,不再颤抖。
她想起三年前在军营洗衣时,水里的血丝。想起那个醉酒军官抽她三十鞭,她咬着布条一声不吭。想起她烧掉写满“他负我”的碎布,扔进火盆的玉佩。
她走出去,站在台阶上。
老太监展开圣旨,再次宣读。
她听着,没有跪下。
直到最后一句念完,她才微微颔首。
“臣妾……接旨。”
几个宫人上前为她更衣。凤袍加身,沉重压肩。她挺直背脊,任她们为她梳发、插簪。
镜子里的女人,眉心一点朱砂痣,神色平静。
换装完毕,她随仪仗走向金銮殿。
沿途宫人跪拜,两侧侍卫执戟肃立。
她走过长长的廊道,风掀起凤袍一角。阳光落在金线绣的凤凰尾羽上,一闪而亮。
她走进大殿,百官低头避视。
只有一个人抬头看她。
顾晦明站在文官末列,靛蓝官服笔挺,腰间折扇未开。他盯着她,眼神复杂,像是不信,又像忌惮。
她从他面前走过,脚步未停。
她在丹墀之下站定,面向萧景衔。
皇帝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回望一眼,然后转身,缓步登上通往凤仪宫的高阶。
身后,是层层叠叠的宫墙与跪拜的人影。
前方,宫门大开。
她跨过门槛,走入正殿。
殿内空旷,唯有中央设一座凤座。红毯铺地,一直延伸到她脚下。
她走过去,在离座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宫人捧来金盆,让她净手。水里浮着花瓣,她伸手进去,指尖触到温热。
洗完手,又有宫人递上帕子。
她接过,擦干手指,顺手将帕子搭在臂弯。
这时,一个年轻女官低声提醒:“娘娘,该坐了。”
她没动。
她看着那张凤座。雕工精美,扶手上镶着玉石。这是她从未想过能坐上的位置。
但她知道,这不是终点。
她慢慢坐下。
凤袍铺开,金线在光下泛着微光。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袖口。那里有一小段暗纹,是昨夜悄悄缝上去的凤尾图案,极细,不仔细看不出。
她记得是谁缝的。
她没说话,只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殿外传来一声稚嫩的声音:“娘——”
她猛地抬头。
门口站着两个孩子,穿着崭新的锦袍,男孩牵着女孩的手。
他们脸上有补丁衣留下的怯意,眼睛却亮着。
她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还没开口,那女孩突然挣脱哥哥的手,跑进来,一头扑进她怀里。
“娘!”她喊着,声音带着哭腔,“我认得你,你是娘!”
男孩站在原地,抿着嘴,眼圈红了。
她蹲下来,抱住女儿,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儿子终于也走过来,小声叫了一声:“娘。”
她喉咙一紧,没哭出来。
她只是把两个孩子搂得更紧。
门外,阳光洒满台阶。
顾晦明站在远处廊下,看着这一幕,手指紧紧扣住折扇。
秦昭凌抱着女儿的时候,手是稳的。她没有哭,只是把脸贴在孩子发间,闻到一股陈旧布料混着柴火的味道。男孩站在旁边,小声叫了声娘,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窗纸。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孩子的衣裳。袖口磨得起毛,领子边缘有洗不净的灰渍。她心里一紧,却没表现出来,只轻轻应了一声。
周嬷嬷站在殿门口,低头看着地面,手指捏着袖口的桂花糖袋子。等母子三人坐定,她才走近几步,低声说:“娘娘,该让他们换身衣裳了。”
秦昭凌点头。宫人端来热水,为两个孩子擦脸洗手。女孩一直抓着她的袖子,不肯松手。男孩则安静地坐着,眼睛盯着脚尖。
“你们吃过饭了吗?”她问。
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男孩说:“吃了点粥。”
她没再问。凤仪宫刚收拾妥当,膳食还没完全配齐。她让厨房赶紧准备些软烂的饭菜,又命人取来新做的锦袍。
衣服送来时,她亲自打开包袱。红底金线绣的凤凰纹样,是皇后子女才能穿的规制。她摸了摸布料,温软厚实,和孩子们身上那两件粗麻衣完全不同。
“换上吧。”她说。
宫人上前帮忙。男孩动作迟缓,像是不习惯这身打扮。女孩更紧张,躲在她身后不肯动。最后还是周嬷嬷哄着,才把旧衣脱下。
换完衣服,秦昭凌仔细看了眼女儿的手腕。那里有一圈淡淡的青痕,像是被什么勒过。她不动声色,等孩子转身时,又瞥见后颈处有一点淤紫。
她转头看向周嬷嬷,对方微微颔首,眼神沉了沉。
“你们平日谁照顾?”她问两个孩子。
“张嬷嬷。”男孩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