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顶红的苦涩在舌尖炸开时,我正跪在将军府的雪地里。
雪花纷纷扬扬,像上天撒下的纸钱。膝盖下的雪已经融化又冻结,冰寒透过薄薄的布料,刺进骨缝。柳清颜的绣鞋踩住我手腕,精巧的绣金牡丹图案几乎要烙进我的皮肤。环佩叮当,清脆如冰裂,她俯身笑:“姐姐既已代我嫁给质子,这‘贺礼’便莫推辞。”
她指尖划过我腕间那道淡红色的痕迹——那是慢性中毒的标记,日日浸在掺了微量砒霜的茶水中,皮肤渐渐留下的印记。“世子爷最厌毒妇,”她声音压低,带着蜜糖般的恶意,“你说他发现你下毒害他,会如何?”
我抬头看她。柳清颜,将军府嫡女,我的“好妹妹”。她今日穿一身艳红,像是要出席什么盛典,与这满院的素白形成刺目对比。那张脸,美得令人窒息,也冷得令人胆寒。
帷帘掀动,玄色披风扫过积雪。萧执从内室走出,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在雪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在我面前停下,修长的手指捏住我下巴,逼我抬头。
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的,像是陈年的琥珀,里面映出我此刻的狼狈——头发散乱,嘴唇发紫,脸颊因寒冷和中毒而苍白。但那双眼里没有怜悯,只有审视。
目光最终落在我怀里那染毒的婚书上——大红的纸张,金粉描写的名字,此刻却被毒药浸染,边缘泛着不祥的暗褐色。
“柳**赏的,”萧执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便受着。”
柳清颜笑了,那笑声如银铃,却比冬风更刺骨。
丫鬟端来第二碗药。碗沿冒着热气,内里的液体呈暗红色,散发着苦杏仁与另一种难以言说的腥甜混合的气息。鹤顶红——古代的氰化物,剂量足以让一匹马在三次心跳内毙命。
萧执松开我的下巴,后退半步,像是怕被污秽沾染。
“省得脏了本世子的手。”他补了一句。
碗被强行抵到唇边。滚烫的药汁灼烧着我的嘴唇,我想反抗,但柳清颜的丫鬟死死按住我的肩膀。冰冷的雪和滚烫的药,两种极端的感觉同时袭击着我的感官。
我闭上眼,吞咽。
第一口入喉,灼烧感从口腔一路蔓延到胃部。第二口,苦涩炸开,伴随着一种奇异的甜味——那是死亡的味道。第三口,眼前开始发黑。
血珠从唇角沁出,温热、粘稠,滴落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红花。
濒死的体验很奇特。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分裂成无数个片段。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毒药在血管中奔流,像是无数细小的火舌,灼烧着每一寸血肉。心脏疯狂地跳动,像是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
然后,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不是这一世的记忆。
是上一世。
我死在实验室里,电子钟的冷光刺进眼睛——2025年12月2日,03:06。周围是冰冷的仪器,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和血腥的混合气味。我是沈棠,法医,二十九岁,正在追查一桩连环毒杀案。
凶手最后的目标是我。
鹤顶红,同样的配方,同样的苦涩。凶手是我最信任的助手,他的脸在监控录像中扭曲变形。“你知道得太多了,沈法医。”这是他留在我手机里的最后一句话。
再睁眼时,我已经成了将军府的庶女沈棠。
不是穿越,更像是灵魂的转移。这个身体的原主,那个十六岁的沈棠,已经死在了荷花池里。而我,法医沈棠,在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接管了这具身体和所有的记忆。
那些记忆像是浸泡在冰水里的刀片,每一次回想都会割伤自己。
生母被毒杀的真相——不是病逝,是被正室夫人一碗碗掺了慢性毒药的补品慢慢耗死的。原主在荷花池的冰冷中挣扎,无人伸出援手,只有柳清颜站在岸边,笑看她的“姐姐”沉入水底。停尸房的三日,因为“不洁”的庶女不配葬入祖坟,只能暂厝在阴暗的停尸间,与几具无名尸首为伴。
那些屈辱像滚烫的岩浆在我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喷薄而出。
但我忍住了。
法医的职业训练让我学会在极端环境下保持冷静。面对最惨烈的尸体,最令人作呕的现场,最残忍的罪行,我必须保持客观,必须让理性凌驾于情感之上。
这具身体的求生本能和我的专业素养,在那个冰冷的停尸房里达成了诡异的和解。
我活了下来。
以将军府庶女的身份,以被所有人唾弃的“替嫁女”的身份。
雪粒钻进衣领,刺痛让我异常清醒。毒药在体内肆虐,但剂量还不够致死——柳清颜要的是折磨,是让我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不是痛快的一了百了。
我盯着萧执,这位北境送来的质子,名义上是我的“夫君”。他的表情冷漠,像是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戏。
然后,我看到他袖中滑落的一颗白色药丸——很小,不起眼,滚落在雪地上。
解毒丸。
柳清颜也看到了。她轻笑着,抬起绣鞋,精准地踩在那颗药丸上。碾磨,旋转,直到白色粉末完全渗进雪里,再也无法分辨。
“姐姐,这种肮脏东西,不配入你的口。”她说,声音甜得像蜜。
我盯着那点逐渐消失的白色,忽然笑了。
笑声嘶哑,带着血沫,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格外诡异。
柳清颜愣住了。萧执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笑什么?”柳清颜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毒药在灼烧我的内脏,但我的大脑异常清醒。法医的冷静,庶女的隐忍,此刻熔铸成一把无形的利刃。
毒不死我的。
鹤顶红的苦涩在口腔中蔓延,像是吞下了一把燃烧的灰烬。混着血的腥甜,两种味道交织,成为死亡的独特印记。我几乎能分辨出其中的每一味成分——苦杏仁、砒霜、还有几味辅助药材,都是我在法医毒理学的教材上见过的东西。
雪粒钻进衣领,每一粒都像是细小的冰针,刺痛皮肤。柳清颜绣鞋的冰凉透过布料传递到我的手腕,那种精致绣花下的坚硬,像是刑具。跪在雪地上的膝盖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但骨髓深处却传来持续的、钻心的疼痛。
环佩叮当的笑声,清脆却刺耳,像是碎玻璃划过金属。萧执披风扫过积雪的沙沙声,低沉而有节奏,与我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共鸣。远处传来隐约的更鼓声——三更了,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雪地的白,婚书的红,血的暗红,毒药的暗褐,柳清颜衣裙的艳红,萧执披风的玄黑——所有颜色都在旋转、混合,像是打翻的调色盘。但最清晰的,是萧执右脸那道疤痕,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狰狞而醒目。
但我知道那是假的。
真正的北境世子萧执,疤痕应在左脸。
冲突升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