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澈，一个旁观者。
这是我给自己下的定义，也是我活了十九年的人生信条。
我习惯性地与世界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用一个陈旧的笔记本，记录下身边发生的一切，仿佛自己是这部名为“人生”的电影里，一个无足轻重的画外音。
主角们在聚光灯下上演着爱恨情仇，而我，只需要在黑暗的角落里，忠实地记录，然后悄然离场。
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铁了心要打破我的旁观者原则。
雷声像战鼓一样在城市上空擂响，豆大的雨点密集得像一张从天而降的水网，瞬间就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喧嚣之中。
我刚从图书馆出来，还没来得及跑回宿舍，就被这该死的天气堵在了半路。
无奈之下，我只能狼狈地缩着脖子，一头扎进了学校后街那条以脏乱差闻名的小巷。
巷子里充斥着一股馊水、油烟和廉价消毒水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
我捂着鼻子，快步跑向唯一亮着灯的地方——一家名叫“老王家常菜”的小餐馆。
这种油腻腻的苍蝇馆子，平时我连路过都会绕着走，但现在，它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简直就是风雨飘摇中的诺亚方舟。
我闪身躲进后厨的门檐下，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滴落，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后厨里，昏黄的灯泡在水蒸气里散发着无力的光晕，一口巨大的铁锅里正翻滚着什么，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正挥舞着锅铲，嘴里还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什么。
“手脚麻利点！那边的碗堆成山了，看不见啊？”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声音望去，在后厨最角落的水槽边，看到了一个瘦削的背影。那是一个女孩，她身上系着一条廉价的、印着卡通小鸭的塑料围裙，围裙的带子在她纤细的腰上打了个笨拙的死结。她脚下踩着一双沾满污水的胶鞋，正埋着头，费力地刷洗着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
泡沫淹没了她的手腕，她的动作有些生涩，但却异常执着，仿佛在跟那些顽固的油污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我的笔记本就揣在怀里，下意识地，我开始在脑中为她构建人物小传：一个家境贫寒、为了学费或生活费不得不来这种地方打工的倔强女生。很普通，也很励志，是这座城市里无数挣扎求生的缩影之一。
我正准备移开视线，觉得这样的窥探有些不礼貌，那个女孩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了头，似乎想用手背擦一下脸颊上被水汽打湿的碎发。
就是这一下。
当那张沾染着油烟和疲惫的侧脸，清晰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时，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所有的嘈杂——雨声、风声、炒菜声、叫骂声——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声，像一面失控的鼓，在我的胸腔里疯狂擂动。
林清璇。
竟然是林清璇。
我们学校当之无愧的校花，公认的白富美，一个仿佛活在云端，连呼吸都带着仙气的女神。我见过她在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声音清冷如泉水叮咚；我见过她在文艺晚会上弹奏钢琴，十指纤纤，优雅得像一只白天鹅；我还见过无数次，她被那些开着豪车的富二代堵在校门口，而她永远只是礼貌而疏离地微微摇头，连拒绝都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高贵。
在我的笔记本里，关于她的记录占了整整三页。她就像一颗遥远的星星，是我这个旁观者镜头里最耀眼、最不真实的存在。我记录她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裙子，记录她看的书是加缪还是萨特，记录她身边又换了哪个鞍前马后的护花使者。她的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尊经过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不食人间烟-火，纯净无瑕。
可现在，这尊艺术品，就在我眼前，被摔得粉碎。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处磨出了毛边。那条可笑的卡通围裙，油污斑斑。最让我无法呼吸的，是她的手。那双本应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的、被无数人称赞过“比顶级羊脂玉还要温润”的手，此刻正浸泡在冰冷浑浊的洗碗水里，被泡沫和油污完全覆盖，因为长时间的浸泡而显得有些红肿。
她熟练地拿起一个盘子，用钢丝球用力擦拭着上面的残渣，然后冲水，再放到另一边的架子上。整个过程机械而麻木，脸上没有丝毫平日里那种清冷淡然的表情，只有一种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疲惫和麻木。
巨大的反差感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原来，女神也会被油烟熏得灰头土脸。原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也要为了生计，在油腻的后厨里洗刷别人吃剩的碗盘。
那个在全校师生面前构建起来的、完美无缺的“林清璇”，她的人设，在这一刻，在我眼前，碎得比地上的烂菜叶还要彻底。
我撞破了她最大的秘密。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大脑。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后跟却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倒在地上的空啤酒瓶。
“哐当！”
清脆的响声在狭小的后厨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一瞬间，林清璇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刷碗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像一台生锈的机器人一样，一寸一寸地，缓缓地，转过了头。
我们的目光，隔着朦胧的水汽和昏黄的灯光，在空中相遇了。
她的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那份震惊迅速被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恐慌所取代。她平日里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此刻写满了**裸的惊惶和无措，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暴露在了猎人的枪口之下。
而我，就是那个该死的、扣动了扳机的猎人。
我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不是主角，我只是个旁观者！我不想卷入任何人的情节里，尤其是校花林清璇的，这太危险了！我的大脑发出了最高级别的警报，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两个字：快跑！
我不敢再看她那双几乎要溢出哀求的眼睛，猛地转过身，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倾盆的暴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只觉得背后那道夹杂着恐慌与绝望的视线，像烙铁一样，滚烫地印在了我的背上。
我一路狂奔回宿舍，连身后的谩骂和雨声都听不见了。关上门，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湿透，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狗。
我掏出怀里那本同样湿了一半的笔记本，翻开，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全是林清璇在后厨洗碗的画面，和她最后那个惊恐绝望的眼神。
我知道，从我撞破她秘密的那一刻起，我这个所谓的“旁观者”，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我的生活，恐怕要迎来一场比今晚这场暴雨，还要猛烈得多的风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