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炉口喷吐着灼人的热浪和滚滚浓烟,带着皮肉毛发焦糊的恶臭,像地狱张开的巨口。
林薇拖着沉重的污物桶,一步一步挪到炉前。左手被粗糙的木柄磨得生疼,
残臂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扭曲的疤痕,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灰布罩衫,黏腻地贴在背上那片同样丑陋的烧伤上。 她松开手,
沉重的木桶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没有立刻去倾倒那些染血的纱布和废弃的药棉。
她只是扶着滚烫的炉壁,佝偻着背,大口喘息。空气灼热呛人,肺部火烧火燎。
视线有些模糊,后院混乱的抢救声、伤兵的**、士兵的咆哮……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霍临川栽倒时那双死死瞪着她的、赤红的右眼,和他腰腹绷带上迅速洇开的刺目暗红,
却无比清晰地烙在眼前,挥之不去。 恨吗? 当然恨。恨他当年的决绝冷酷,
恨他将所有罪责推给她,恨他那句“蛇蝎心肠”将她打入万劫不复。 痛吗?
深入骨髓。这条残臂是痛的具象,五年流离是痛的延伸,
而此刻心口那道被真相撕裂的、更深更冷的缝隙里,正汩汩地淌着一种名为“荒谬”的毒血。
原来沈家并非全然无辜,原来他们之间的深渊,早已被两个家族的仇恨和猜忌挖得深不见底。
她缓缓直起身,用左手抓起桶里一团粘稠冰冷的、浸透了黑红血污的纱布。
触感滑腻恶心。她没有犹豫,近乎麻木地将它投入炉口。 “呼——!
” 火焰贪婪地舔舐上去,瞬间腾起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焦臭黑烟。
那污秽在烈焰中蜷缩、变黑、化为飞灰。 烧吧。 烧掉这肮脏的血污。
烧掉这五年炼狱的痕迹。 烧掉……所有不该有的妄念和痛楚。 一团,又一团。
动作机械而稳定。火光在她脸上跳跃,映着那些狰狞的疤痕,明明灭灭,如同鬼魅。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那片混乱的喧嚣似乎平息了一些。抢救的呼喊变成了压抑的低语。
林薇没有回头。她提起空了的木桶,转身,低着头,沿着来路,
再次穿过那片如同人间地狱的后院。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 经过手术室后门时,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和浓重的血腥味。她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甚至没有侧目看一眼。 “林薇……”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是那个络腮胡的担架兵。他靠在门框上,脸上黑灰血污混在一起,左臂的吊带歪斜着,
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瘦削佝偻的背影,“少帅他……暂时捡回条命,
但……左眼……怕是保不住了。
人也还没醒……嘴里一直……一直念着……” 林薇的脚步,终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她没有回头,没有回应。只是将左手拎着的空桶,握得更紧了些,
指关节泛出青白。然后,继续迈步,朝着前院那片更加拥挤、更加绝望的伤员海洋走去。
念着什么? 是恨?是质问?还是……别的什么? 不重要了。 她这条命,
是从火海里捡回来的,是从家族的抛弃里挣扎出来的,是在这五年的战火流离里,
像野草一样硬生生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不是为了背负谁的恨,也不是为了等待谁的忏悔。
接下来的日子,医院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地狱。伤员源源不断,死亡如影随形。
林薇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动作因残臂而滞涩的“林薇”。她搬运更沉重的药品箱,
清理更多的血污,在护士忙得脚不沾地时,用左手更加熟练地给伤员包扎换药。
汗水浸透衣衫,右臂的旧伤在过度劳累和江南阴湿的天气里反复发作,
疼得她夜里蜷缩在简陋的通铺角落,咬着被角无声地颤抖。
她刻意避开霍临川所在的那片区域。偶尔在拥挤的走廊或混乱的院子里远远瞥见一眼。
他躺在一张稍微干净些的行军床上,被安置在相对安静的角落,
左眼蒙着厚厚的、不断更换的新纱布,脸色依旧惨白如纸,昏迷着,或者昏睡着。
络腮胡士兵和另外两个亲兵日夜轮守,眼神警惕而疲惫。 有一次,
她正费力地用左手给一个腹部受伤的年轻士兵喂米汤。那士兵疼得直抽气,眼神涣散。
她动作很慢,很小心,尽量不让勺子碰到他的伤口。喂完最后一口,
她用袖子笨拙地擦了擦他嘴角的汤渍。 “谢……谢……”士兵微弱地吐出两个字,
眼神里有一丝感激。 林薇只是摇了摇头,端着空碗起身。就在转身的瞬间,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掠过了那个角落。 霍临川不知何时醒了。 或者说,是半醒。
他靠坐在行军床上,头微微歪向一侧,厚厚的纱布蒙住了左眼,只露出右边那只眼睛。
那眼睛半睁着,里面没有了昏迷前的疯狂赤红,也没有了手术台上的冰冷恨意,
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枯井般的空洞和茫然。视线没有焦点,
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但就在林薇的身影进入他涣散视野边缘的刹那,
那只空洞的右眼,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像死水微澜。紧接着,
那只完好的、放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
林薇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立刻,她猛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迅速消失在一排排伤员的床铺后面。残臂因为突然的动作牵扯到伤口,
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他没有喊她。 没有质问。
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明显的情绪。 但那瞬间瞳孔的收缩和手指的蜷曲,
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了她一下。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慌和厌烦的刺痛。
她讨厌这种感觉。 讨厌这种被注视的感觉,哪怕那注视空洞而茫然。
只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缩进这永无止境的苦役中,像一粒尘埃,无声无息。 几天后,
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前线战局陡然恶化,坏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医院里蔓延。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所有人。伤员的哀嚎似乎都带上了绝望的尾音。
林薇正蹲在院子角落里清洗一大盆染血的绷带。冰冷的碱水刺骨,左手冻得通红麻木。
右臂的旧伤在潮湿的空气里闷闷地抽痛。 “林薇!林薇!
”那个中年女工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脸色煞白,声音带着哭腔,“快!快收拾东西!
鬼子……鬼子离这里不到三十里了!医院……医院要紧急撤退!往西!往山里撤!
能走的伤员都转移!我们……我们这些帮工……自己想办法!快啊!” 轰——!
消息如同惊雷,在林薇耳边炸开! 撤退! 鬼子来了!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五年流离的经验告诉她,一旦医院撤离,
她们这些无足轻重的杂工,就是最先被抛弃的累赘!落在后面的,只有死路一条!
她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冰冷的碱水从麻木的左手上滴落。来不及多想,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甚至顾不上盆里的绷带,也顾不上右臂钻心的疼痛,
跌跌撞撞地冲回那间挤满了杂工的通铺。 小小的房间里已经乱成一团!女人们哭喊着,
尖叫着,疯狂地抢夺着仅有的几件破旧衣物和少得可怜的口粮。 “我的包袱!
” “别抢!那是我的干粮!” “孩子!我的孩子在哪?!
” 绝望和恐惧如同实质的浓雾,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人窒息。
林薇冲到自己的角落。她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打满补丁的粗布包袱,
里面是两件换洗的、同样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
还有一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小的物件——那是她仅剩的、从沈家带出来的东西,
一枚不值钱却陪了她五年的、母亲留下的素银顶针。 她抓起包袱,紧紧抱在怀里,
用残臂死死护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必须赶在大部队开拔前,跟着人流往西跑!否则…… 就在这时,
一阵更加凄厉尖锐的哭喊从外面传来,瞬间压过了通铺里的混乱! “娘!娘!你在哪啊!
娘——!” “囡囡!囡囡别怕!娘在这!啊——!” 是后院!
是那些被临时安置、还无法移动的重伤员区域!撤退的命令显然没有顾及到他们!
绝望的母亲和孩子被混乱的人流冲散,濒死的伤兵在病床上发出恐惧的哀鸣!
林薇的脚步,在冲出门槛的瞬间,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怀里的包袱冰冷沉重。
身后通铺里的哭喊、抢夺声刺耳欲聋。 前方院子里,
撤退的士兵和护士正粗暴地驱赶着人群,将还能走的伤员塞上仅有的几辆破卡车。
引擎发出刺耳的轰鸣,如同催命的号角。 而更深处,后院那片被抛弃的角落,
绝望的哭喊如同无形的绳索,死死缠住了她的脚踝。
她想起了五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想起了霍临川冰冷转身的背影。
想起了自己拖着残臂,在废墟里刨食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