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惊鸿1943年的春,上海法租界的风里总裹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
金陵女子大学的玉兰树栽在图书馆后墙根,层层叠叠的白瓣沾着薄尘,却依旧开得繁盛,
像落了一地碎雪。沈望舒抱着几本线装的《曲苑丛谈》,书页边缘已被翻得微卷,
她从阴凉的图书馆走出来时,夕阳正斜斜切过教学楼的红砖顶,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春日的暖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湿意,拂过她月白色素雅旗袍的下摆,
却吹不散眉宇间那一缕极淡的愁绪——是昨夜听闻租界外又有枪声的不安,
也是父亲沈世钧那句“少出门,乱世里安稳最难得”的叮嘱沉甸甸压在心头。“望舒!这里!
”清脆的喊声打破了宁静。苏曼华站在香樟树下,鹅黄色的短袄在绿荫里格外扎眼,
她兴奋地朝沈望舒挥手,身边围着三四个女同学,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剧本草稿,
正叽叽喳喳说得热闹。“可算等到你了!”苏曼华一把挽住她的胳膊,语气里满是雀跃,
“我们合计好了,毕业剧目就排《霸王别姬》!剧本打磨和非遗调研这摊子事,
非你这个文学院的魁首不可!”“我?”沈望舒微微愕然,指尖下意识摩挲着线装书的封皮,
“曼华,我从没做过剧目的调研,怕是担不起……”“别谦虚啦!”旁边圆脸的李娟凑过来,
晃了晃手里的《申报》副刊,“谁不知道你那篇《论〈霸王别姬〉中的英雄与人性》,
连主编都亲笔写了按语夸你见解独到?我们都议好了,要去‘云霓社’采风,
还得采访顾北辰顾老板呢!”顾北辰。这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
让沈望舒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上海滩谁不认得这个名字?“云霓社”的台柱子,
工文武小生,上月在天蟾舞台演《夜奔》,一句“按龙泉血泪洒征袍”唱得台下掌声震耳,
散戏后多少名流太太捧着珠宝候在后台,
却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前几日报上登了他与汪伪要员同席的照片,配文“名伶与权贵”,
可父亲沈世钧昨日晚餐时却冷不丁提了句:“那个顾北辰,水太深,你们女孩子家离他远点。
”父亲是汇丰银行的华人经理,见多识广,语气里的警告从不是空穴来风。
“听说他性子古怪得很,从不肯见女学生,更别提接受采访了。”沈望舒轻声说道,
眼底掠过一丝顾虑。“所以才要你出马啊!”苏曼华晃着她的胳膊不肯放,
“你的文章写得那样透彻,顾老板看了定然会动心!就当帮我们大家一个忙,好不好?
”拗不过好友们的软磨硬泡,
不过内心深处那点隐秘的好奇——这个在戏台上演绎万千人性、在台下藏得踪迹难寻的男人,
究竟是怎样一副模样?三日后午后,沈望舒换了件藏青色旗袍,
将那篇精心誊写在宣纸上的文章折好放进锦盒,站在了“云霓社”所在的弄堂口。
这条弄堂隐在法租界的僻静处,青砖墙上爬着暗绿的藤蔓,
偶尔能看见墙缝里嵌着的日文告示,被人用粉笔划得歪歪扭扭。
与戏台上的鎏金彩绘、锣鼓喧天不同,“云霓社”的后门格外清寂,两扇乌漆木门有些斑驳,
门环上的铜绿磨得发亮。空气中飘来淡淡的脂粉香,混着苦艾和跌打药的草药味,
还有煤炉烧旺后的烟火气,与校园里的书香、家里的香水味截然不同。她抬手叩了叩门,
应声开门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穿着短打,手上沾着些墨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她。
“你找谁?”“我叫沈望舒,是金陵女大的学生,想来拜访顾北辰顾老板,做些戏曲调研。
”沈望舒温声道,递上写着自己名字的名帖,又取出锦盒里的文章,
“这是我写的关于《霸王别姬》的浅见,烦请转交顾老板。若他看完不愿意见我,
我即刻就走,绝不打扰。”小伙子是顾北辰的贴身徒弟阿四,常年跟着师父见惯了各色人等,
见沈望舒衣着得体却态度谦和,不似那些寻衅或攀附的太太**,
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名帖和文稿。“你等着,我去通报。”木门吱呀一声合上,
沈望舒站在巷子里等候。风卷着远处的电车叮当声飘来,
还夹杂着隐约的吊嗓声——是《连环计》里的唱段,“司徒妙计高天下,只用美人不用兵”,
声音清亮却带着几分刻意的收敛。她能想象到院内的景象:戏子们勒着头、练着身段,
胡琴咿呀试音,道具师敲打着锣鼓点,
这是一个与她熟悉的象牙塔、银行客厅完全割裂的世界,流动着汗与尘的真实,
也藏着乱世里的挣扎。等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却像熬过了一整个黄昏。终于,
阿四再次开门,脸上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诧异:“沈**,班主请你进去。
”穿过狭窄的天井,后台的喧闹扑面而来。几个年轻弟子正围着戏箱整理行头,
绣着金线的戏服堆在竹架上,闪着流光;角落里,一个老生正对着镜子贴髯口,
旁边的小徒弟蹲在地上给他递水;地上散落着折断的水袖、磨旧的厚底靴,
还有装着头面的木盒,珍珠在昏光里泛着温润的光。阿四引着她走到最里面一间休息室,
门上挂着半块蓝布帘。掀开帘子的瞬间,喧闹声骤然被隔在外面。这间充作书房的屋子不大,
摆着一张明式书桌,墙上挂着一幅《长坂坡》的戏画,
窗边的扶手椅上坐着一个人——顾北辰。他没上妆,穿着一件月白色长衫,领口系得整齐,
只是袖口沾了点淡淡的浆糊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
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浅淡的光影,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比报纸海报上更显清俊,
可眉眼间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倦意,像蒙着一层雾。他手边放着一杯微凉的清茶,
她那篇宣纸文章正平铺在膝头。“沈**?”他忽然抬眼,目光锐利如鹰,
瞬间穿透了沈望舒强装的平静,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紧,指尖微微蜷起。“顾老板,
冒昧打扰。”她定了定神,微微颔首行礼,声音依旧清柔。顾北辰拿起膝头的文章,
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点在一行字上,那是她写的:“英雄末路,非战之罪,乃时运也,
人心也。虞姬之死,非为殉情,实为断项羽之眷恋,催其决绝。
此为‘人’对‘神’的最后献祭与反抗。”“沈**认为,项羽是‘人’,而非‘神’?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戏曲演员特有的磁性,尾音里藏着几分探究。“是。
”沈望舒迎上他的目光,不再躲闪,“力能扛鼎是人之勇,刚愎自用是人之愚,
垓下悲歌是人之情。正因他有软肋、有缺憾,才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悲剧才更让人心碎可叹。若只是神,反倒少了这份震撼。”顾北辰静静地听着,
眸色深沉如墨,看不出半分情绪。他指尖摩挲着宣纸边缘,忽然又问:“那顾某在台上,
演的是神,还是人?”“是‘人’。”沈望舒几乎没有犹豫,语气格外肯定,“您演林冲,
夜奔时眼底的悲愤与茫然,是失路英雄的人之无奈;您演周瑜,
羽扇纶巾下藏着的骄傲与嫉妒,是年少得志的人之常情。您把戏文里的符号,
都演成了有血有肉的人。”房间里瞬间静了下来,
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电车声和戏班弟子的练嗓声。顾北辰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她眉眼清秀,气质温婉,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敏锐与坚定,
像是在乱世里守着一方清明的读书人。他终于缓缓开口,
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沈**洞察人心,顾某佩服。
只是这戏班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不比女大的象牙塔干净。沈**是金枝玉叶,
何必来此沾染尘埃?”“为学当求真知,不能偏安于租界的一方天地。”沈望舒语气恳切,
“况且顾老板该懂,戏台是小世界,世界是大戏台。这里的尘埃里,
藏着最鲜活的人心与世情,比书本上的字真实得多。”顾北辰凝视着她,
目光仿佛要探进她的灵魂深处,看她究竟是真的单纯为了治学,还是别有用心。片刻后,
他轻轻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好。沈**既不怕尘埃,那便请吧。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只是戏班有戏班的规矩,
望沈**谨记——台上演的是悲欢离合,台下过的是柴米油盐。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都请沈**,只看戏,莫问缘。”那一刻,沈望舒清晰地感觉到,
一扇陌生的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门后不是她预想中的戏曲天地,
而是一片弥漫着未知与危险的迷雾。她攥了攥手心,轻轻点头:“我记住了,顾老板。
”辞别顾北辰,沈望舒沿着弄堂慢慢走远,旗袍下摆扫过青石板上的碎尘。她不知道的是,
当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时,顾北辰独自走到了窗前,
从长衫内袋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纸条上只有几个加密的代号,
墨迹还带着点新鲜的湿意。他划亮一根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纸条边缘。火光跳跃间,
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方才的倦意,只剩凝重与冷沉。纸条很快化为灰烬,
他指尖捻起一点余灰,任由风从窗缝吹进来,将灰烬吹散在空气里。他低声自语,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青鸟’……终于入局了。
”22试探从“云霓社”那间飘着墨香与旧木气息的书房踏出时,
春末的晚风正卷着巷口卖花女的栀子香飘来。沈望舒攥着笔记本的指尖微微发紧,
顾北辰那句“只看戏,莫问缘”仍在耳畔回响,冰冷的语气裹着锐利如鹰隼的审视,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目光,始终黏在她的后背。她快步走出青砖弄堂,
直到坐上家里派来的黄包车,才敢轻轻舒了口气,
可眼底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好奇——那个藏在戏服与冷峻背后的男人,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接下来的三天,沈望舒依约每日午后前往戏班。她总是选在后台最不起眼的角落,
搬一把竹椅坐下,摊开笔记本,安静地记录演员们练功的招式、吊嗓的腔韵,
还有戏服头面的纹样细节。她恪守着“只看戏”的界限,
流仅止于“这段《夜奔》的身段为何要收着力道”“虞姬的水袖技法有几种”这类戏曲问题。
可那份被审视的感觉从未消散,顾北辰明明正专注地指导弟子压腿、练念白,
或是对着镜子校准台步,她却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眼角的余光会时不时扫过自己的方向,
像在确认她是否安分守己。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戏班的锣鼓声是背景音,
两人之间的暗流却在平静下表涌。第三天下午,这份微妙的平衡被彻底打破。
顾北辰刚领着弟子排完《林冲夜奔》的**段落,玄色戏服的前襟已被汗水浸湿,
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带着几分刚从戏里走出来的孤愤戾气。阿四快步穿过喧闹的后台,
手里捧着个描金紫檀木匣,走到他身边时微微俯身,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顾北辰抬手擦了擦汗,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张烫金请柬,日文与中文并排印着,
墨迹精致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他扫了一眼便合上匣子,神色未变,
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悄然沉了几分。“知道了。”他挥了挥手,阿四躬身退下,
顺手带走了他换下的戏服。排练暂歇,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喝水擦汗,后台瞬间安静了不少。
顾北辰信步走到沈望舒身旁,将那只紫檀木匣放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
匣面的描金花纹映着天光,晃得人眼晕。“高桥机关长明晚设宴。”他的声音平淡,
听不出半分情绪,“帖子里说,读过你写的《霸王别姬》评论,想当面请教见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那道熟悉的、令人心慌的探究再次袭来,“沈**可愿同往?
”沈望舒的目光落在木匣上,指尖轻轻拂过烫金的“高桥介”三字,心头猛地一震。
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父亲沈世钧为了稳住银行在租界的局面,
曾多次与这位“中国通”日本贵族赴宴周旋,每次回来都要叮嘱她“离这些人远些”。
亲自踏入那样的场合,无疑是走进了漩涡的边缘。她抬眼迎上顾北辰的视线,他没有催促,
只是静静伫立,眼神里藏着了然,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犹豫,
也在等一个能看透她底色的答案。沈望舒忽然醒悟,这哪里是高桥的邀请,
分明是顾北辰的又一场试探——试探她的胆识,试探她面对强权时的立场,
更试探她是否真的能守住“只看戏”的规矩。“高桥先生厚爱,望舒实在愧不敢当。
”她合上笔记本,将紫檀木匣轻轻推回,声音温和却坚定,“但顾老板开口,
望舒没有推辞的道理。只是……”她垂下眼睫,刻意流露出几分这个年纪女孩该有的忐忑,
指尖轻轻捏着旗袍下摆,“那样的场合我从未经历过,若有失仪之处,还请顾老板多担待。
”顾北辰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赞许她的识趣,
也赞许她藏在忐忑下的不肯退缩。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拿起木匣转身:“沈**放心,不过是一场戏而已。记住我那日的话,就够了。”次日黄昏,
黑色轿车停在“云霓社”门口。沈望舒换了件月白色暗绣兰草的旗袍,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
只插了支母亲留下的珍珠簪子,既衬得气质温婉,又符合学生身份。
顾北辰则穿了件深灰色长衫,外搭一件西式马甲,少了几分戏台上的凌厉,
多了些应酬所需的体面,只是眉宇间的冷峻依旧未散。高桥官邸坐落在法租界的僻静处,
西式洋楼围着雕花铁栅栏,门口两名持枪的日本兵面无表情地站着,连晚风都带着几分肃杀。
推开门,楼内的奢华与外面的肃穆形成鲜明对比:水晶吊灯倾泻而下,
将鎏金餐具映得发亮;留声机里淌着软绵绵的西洋爵士乐,
却盖不住席间刻意的谈笑;客厅里摆着清代的青花瓷瓶、宋代的木雕摆件,
却与墙角的武士刀、墙上的浮世绘强行拼凑,
透着一股不伦不类的怪异——那是侵略者刻意营造的“文化融合”,
却藏不住骨子里的生硬与傲慢。
在座的皆是上海滩的“趋炎附势之辈”:亲日商人王会长穿着笔挺的西装,
领口却系歪了领结,正凑在高桥介身边点头哈腰;几位报界人士端着酒杯,
眼神闪烁地附和着旁人的话;角落里,两名穿和服的日本艺伎跪坐在榻榻米上,面色苍白,
垂着眼帘小心翼翼地斟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顾老板,沈**,欢迎欢迎。
”高桥介亲自迎了上来,他穿一身黑色礼服,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狭长,笑容温和,
手指上的羊脂玉扳指在灯光下泛着油光。他中文说得极为流利,
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江南的软糯:“早就听闻沈**是沈世钧先生的千金,今日一见,
果然气质卓然。那篇论《霸王别姬》的文章,见解独到,
实在难得——没想到沈**对戏曲也有如此深的造诣。”“高桥先生过奖了。
”沈望舒微微欠身,姿态标准得挑不出错,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拘谨,
“不过是读书时的浅见,班门弄斧罢了。”她垂下眼睫,
掩去眼底的警惕——那看似温和的目光背后,藏着一根试探的尖刺,正悄悄打量着她的底细。
席间,高桥介堪称长袖善舞。
从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谈到汤显祖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又从昆曲的水磨调聊到京剧的程式身段,言辞间对中国文化极尽推崇,
末了却总能不动声色地绕到“中日亲善”“共荣共建”的话题上,
将侵略粉饰成“互利共赢”,语气诚恳得仿佛真的在为两国谋划未来。他频频向顾北辰举杯,
酒液在水晶杯里晃荡:“顾老板的《夜奔》是上海滩一绝,这样的艺术,
该是无国界的语言啊。”顾北辰每次都只浅抿一口,淡淡应着“高桥先生抬爱”,
眼神里始终没什么波澜,仿佛眼前的恭维与谋划,都与他无关。沈望舒安静地坐在他身侧,
面前摆着一杯鲜榨橙汁。她小口啜饮着,目光低垂,偶尔抬起眼,
也只露出几分女学生式的羞涩与懵懂,仿佛对男人们谈论的时局、合作一窍不通。
可她的耳朵却没闲着,将席间的对话一一记在心里,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
时刻保持着警醒。酒至半酣,高桥介脸上泛起红晕,似有微醺之意。他侧身对着身后的副官,
声音压得极低,却恰好能飘到邻座:“你看这些支那名流,给点虚名浮利,
就恨不得摇尾乞怜。那个王会长,活像条等着喂食的狗。”他说的是日语,语气里满是轻蔑,
眼角的余光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沈望舒,
带着几分隐秘的试探——他料定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学生听不懂,
只想看看她会不会被突如其来的低语惊动。沈望舒握着杯子的指尖骤然收紧,
冰凉的杯壁压下掌心的灼热。她耳尖微动,却瞬间敛去所有情绪,
脸上依旧是那副茫然拘谨的微笑,甚至因为高桥投来的目光,
下意识地向顾北辰身边靠拢了半分,肩膀轻轻贴着他的胳膊,像个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小女孩。
顾北辰神色如常,仿佛完全没听见那句侮辱性的话语,只是抬手端起酒杯,
朝高桥介微微示意:“高桥先生,顾某再敬您一杯。”高桥介哈哈一笑,爽快地饮尽杯中酒,
看向沈望舒的目光里,试探之意淡了几分,多了些对“无知”的轻视。就在这虚伪的平和里,
沈望舒的余光忽然精准地落在顾北辰垂在桌下的左手。深灰色长衫的袖口微微卷起,
内侧靠近腕骨的地方,沾着一小片暗红色的痕迹——边缘已经干涸发暗,质地厚重,
绝不是戏台上用的胭脂水粉,那是血。她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窖。昨夜她离开戏班时,
分明看到阿四提着一个黑色药箱匆匆往后院走;今早来的时候,
又听见小弟子小声嘀咕“班主昨夜没回房休息”。父亲那句“顾北辰水太深,
离他远点”的警告瞬间在耳边炸开,与眼前这抹暗红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危险的网。
他昨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血迹,又是怎么来的?宴会终在一片虚伪的和睦中落幕。
高桥介亲自送他们到门口,握着顾北辰的手不肯松开,指尖暗暗用力,
语气意味深长:“顾老板,往后上海的‘雅集’,还要多仰仗你。
希望我们能有更深入的……交流。”“全凭高桥先生安排。”顾北辰抽回手,语气平淡,
听不出喜怒。回程的汽车里,夜色浓郁如墨。司机专注地握着方向盘,车灯劈开夜色,
将路边的霓虹切割成碎片,光影在顾北辰脸上明明灭灭。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眉峰微蹙,
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透着掩不住的疲惫与冷峻。沈望舒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心头的疑问翻涌不休。良久,她终于轻声开口,
打破了车厢里的死寂:“顾老板今日排演了一下午,想必累了。
方才席间我见您袖口沾了些污迹,瞧着是暗红色的,莫不是昨日排《伐子都》时,
假血没洗干净?”顾北辰倏然睁开眼,目光如寒星般在昏暗的车厢里亮起,直直地射向她,
带着猝不及防的锐利与探究。沈望舒缓缓转过头,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
眼神清澈坦然,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一件无关紧要的戏班琐事。车厢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连引擎的轰鸣声都变得清晰可闻。顾北辰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映出的霓虹光影,也看着那光影之下,
藏不住的了然与平静。他缓缓抬起左手,扫了一眼那片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迹,随即收回目光,
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复杂的弧度。“沈**,”他的声音低沉,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好尖的眼睛。”没有解释,没有否认。汽车在夜色中平稳前行,
两人之间再无言语。可一种基于危险洞察的奇异联系,
却在无声中悄然建立——她窥见了他秘密的一角,而他,默许了这场窥探。
33同舟汽车在沈宅雕花铁门外缓缓停稳,车头灯映着栅栏上的缠枝纹,
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望舒指尖轻轻搭在门把上,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定了定神。
车厢里的凝滞感仍未散尽,顾北辰那句“好尖的眼睛”像一根细针,
戳破了彼此间“只看戏”的默契薄纸。“顾老板,”她侧过身,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清晰而平静,没有丝毫试探,“我父亲常与高桥之流周旋,
我虽不愿旁听,却也耳濡目染懂了几句日语。”她点到即止,
没有提及席间高桥介那句侮辱性的低语,也没有炫耀自己的掩饰之功。但顾北辰眸色微沉,
瞬间便懂了——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不仅捕捉到了他袖口的血迹,
还听明了那场隐秘的嘲讽,更能不动声色地配合演完“懵懂学生”的戏码。
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细的波动,像寒冬冰湖被投入一颗石子,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沈望舒,银行家千金的娇柔外壳下,藏着的敏锐、镇定与胆识,
远超他最初的预判。“沈**冰雪聪明。”他最终只淡淡吐出一句,
语气里听不出赞扬或讶异,可那份常年萦绕周身的拒人千里的冰霜,
却似被这一句话烘得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沈望舒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有些默契无需点破,说透一分,反倒失了分寸。她推开车门,晚风卷着院内的桂花香扑来,
她回头朝车内略一示意,便转身走进了铁门后的灯火里。翌日午后,
沈望舒提着装有笔记的藤编篮走进“云霓社”的弄堂,刚拐过转角便觉气氛异样。
戏班门口站着两个穿短打的陌生男人,双手插在腰间,看似闲散地踢着石子,
目光却如探照灯般扫过进出的每一个人。院内往日里此起彼伏的吊嗓声、胡琴声弱了许多,
弟子们练功时也频频走神,眼神里藏着不安。她走到后台,阿四正蹲在地上整理戏靴,
见了她便匆匆起身,脸色比往日凝重:“沈**,您来了。今日不太安生,
您尽量待在后台别往前院去。”沈望舒心头一沉,刚要追问,前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喧哗,
夹杂着厉声呵斥、器物翻倒的脆响,还有戏班弟子压抑的争执声。“糟了!”阿四脸色骤变,
拔腿就往前冲。沈望舒紧随其后,
刚绕过戏台便看到一幅混乱景象:四名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和两名便衣特务,
正粗暴地将堆在一旁的戏箱撬开,绣着金线的戏服被胡乱扔在地上,珠翠头面滚得满地都是。
戏班的人围在四周,老艺人气得浑身发抖,年轻弟子攥紧了拳头却不敢上前,
满脸悲愤又无奈。顾北辰站在人群最前面,玄色长衫衬得身形愈发挺拔。他面色沉静,
唯有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攥起的右手,泄露了内心的翻涌。“顾班主,这是什么?!
”领头的特务李队长从一个戏箱底层的暗格里,猛地抽出几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
封面的字迹刺目——《抗日先锋》《觉醒》。他将册子狠狠摔在青石板上,封皮被摔得裂开,
纸张散落一地,“在你这戏箱里查出违禁宣传品,你作何解释?!”场内瞬间哗然。
谁都清楚,在这乱世里,私藏、传播此类刊物是灭顶之罪,不仅顾北辰要被抓,
整个“云霓社”都要被连根拔起。顾北辰的目光扫过那些散落的册子,眼神骤然冰冷如霜。
“李队长,”他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慌乱,“‘云霓社’靠登台唱戏谋生,往来戏院、码头,
经手戏箱的人不计其数。这箱子昨日才从南市戏院运回,难保不是有人蓄意栽赃。”“栽赃?
”李队长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逼近顾北辰,“空口白牙谁不会说?谁能替你证明?
我看你就是共党的同谋!来人,把他带走!”两名警察立刻上前,
伸手就要去抓顾北辰的胳膊。“且慢!”一个清亮的女声骤然响起,穿透了混乱的嘈杂。
众人循声望去,沈望舒从人群后方缓步走出。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蓝布旗袍,未施粉黛,
却身姿挺拔,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场,与眼前的混乱格格不入。李队长显然认得她,
眉头猛地皱起,语气瞬间收敛了几分:“沈**?您怎么在这里?这是公事,还请您别插手。
”沈望舒没有看顾北辰,径直走到李队长面前,目光落在地上的册子上,
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嫌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方绣花手帕,
用指尖极其嫌弃地拈起一本册子,扫了眼封面和粗糙的纸张,又轻轻丢回地上,
仔细擦了擦指尖,仿佛沾到了什么污秽:“李队长,就凭这几本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破册子,
就要抓走顾老板?是不是太草率了?”“沈**,这可是从他的戏箱里搜出来的,铁证如山!
”李队长急忙辩解。“铁证?”沈望舒挑眉,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
“您仔细想想,若顾老板真要藏这些东西,怎会放在戏院往来、众人经手的戏箱里?
还偏偏藏在一找就到的暗格里,这不是等着人来查吗?”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队长,
语气里添了几分深意:“况且,我昨日刚随顾老板去过高桥机关长的府邸赴宴。
高桥先生对顾老板的艺术赞不绝口,还说日后要常邀他雅集。若顾老板真有异心,
高桥先生何等精明,会毫无察觉?您今日这么做,岂不是在打高桥先生的脸?
”“高桥机关长”五个字一出,李队长的脸色瞬间变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虽蛮横,
却也知道高桥介的分量,若是真得罪了这位,他这个小队长根本担待不起。沈望舒趁热打铁,
语气微冷:“家父与警察局的陈局长是旧交,往日里也常受陈局长照拂。
若此事真是有人蓄意陷害,污蔑良善,到头来惊扰了高桥先生,或是委屈了无辜之人,
恐怕陈局长那边,李队长也不好交代吧?”她这番话,既点破了证据的疑点,
又抬出高桥介和陈局长两座“靠山”,软中带硬,连消带打。李队长站在原地,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是动摇了。顾北辰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沈望舒。
她站在光影里,身形纤细却脊背挺直,说话时条理清晰、眼神坚定,
可他分明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着,指节泛白——她也在紧张,只是强装镇定。
这份为他、为“云霓社”挺身而出的勇气,像一束暖光,
照进了他常年被警惕与冰冷包裹的世界。最终,李队长狠狠瞪了眼地上的册子,
咬牙道:“此事尚未查清,顾北辰,你不许离开上海,随时候传!”说罢,
他挥手示意手下收起册子,带着人灰溜溜地转身走了。戏班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纷纷涌上前道谢。老班主拉着沈望舒的手,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沈**,今日多亏了你,
不然我们‘云霓社’就完了!”沈望舒浅笑着摇头:“举手之劳,不必挂齿。
”人群渐渐散去,前院只剩下她和顾北辰两人。夕阳西下,余晖透过戏楼的飞檐,
洒下大片暖金色的光影,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紧紧交织在一起。
顾北辰走到她面前,深深地看着她。此时她脸上的镇定已然褪去,脸色微微苍白,
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方才的对峙耗尽了她的心力。“为什么?”他开口,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想问她,为何要冒险挺身而出,
为何要相信他这个“水太深”的人。沈望舒抬起头,迎上他复杂的目光,轻轻吐出一口气,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我说过,这里的尘埃,或许比别处更真实。
我只是……不想看到真相被尘埃掩埋。”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一丝坚定:“况且,
我相信顾老板不是那样的人。”顾北辰凝视着她的眼眸,那里没有算计,没有畏惧,
只有纯粹的信任。许久,他那双常年冰封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融化。
他没有说“谢谢”——那两个字太轻,承载不了此刻的分量。他微微颔首,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郑重的语气说:“以后,戏班的后门,沈**可随时来去。
”这不是客套的邀请,而是一份彻底的认可与接纳。
意味着她不再是站在门外“只看戏”的旁观者,而是真正踏入了他的世界,
走进了那片迷雾之中。沈望舒的心,在这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泛起细微的涟漪。她望着顾北辰深邃的眼眸,轻轻点头。她知道,那扇通往未知的门,
在她面前,又敞开了一些。44微光自戏箱风波平息后,“云霓社”那扇斑驳的后门,
于沈望舒而言,真成了连通两个世界的入口。她不再是蜷缩在角落的观察者,
有时会帮着阿四核对戏单上的场次与演员,笔尖划过宣纸时,
能精准圈出“虞姬”扮相对应的头面疏漏;有时会捧着改好的戏词草稿找顾北辰,
指尖点在“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注解旁,提出“此处可加一句气口,
更显霸王末路的苍凉”;甚至能隔着布帘,仅凭水袖挥动的声响,
辨出是花旦的蹁跹还是武旦的刚劲。顾北辰待她依旧算不上热络,
晨起排戏时仍会专注得忘了周遭,可那层冰封的疏离却在缓缓消融。
他会在她递上戏词草稿时,接过笔添上几处批注,字迹遒劲;会在她提出精妙见解时,
眼底掠过一丝毫无掩饰的赞赏,
轻声道“这点想得比我透彻”;两人讨论《霸王别姬》结局时,他说“虞姬自刎需决绝”,
她接“不如留半分犹豫,方显人性”,无需多言,便懂彼此深意。这日午后,
天色阴沉得厉害,细密的雨丝斜斜织着,落在青石板上洇出点点湿痕。
沈望舒提着装有戏词批注的藤篮走进戏班,却没见着顾北辰的身影。天井里,
阿四正指挥着两个伙计,将几袋印着“米”字的麻布口袋、一摞叠得整齐的旧棉衣搬上板车,
车辕上还系着几串用红线串起的糖球。“沈**,您来了。”阿四擦了擦额角的汗,
笑着解释,“班主去闸北的‘慈安堂’了,那边的孩子断粮两天了,他送些吃用过去。
”“慈安堂?”沈望舒心头一震。她早有耳闻,那是闸北破败弄堂里的一所孤儿院,
收容的都是些因战火失了爹娘的孩童,条件艰苦得很。
她实在难以将那个台上演尽英雄孤愤、台下拒人千里的顾北辰,
与接济孤儿的画面联系在一起。“班主每月都去两三次,”阿四一边帮伙计扶稳米袋,
一边随口说道,“他常说,戏是唱给活人听的,先得让活人有口饭吃。孩子们的笑声,
比戏院里的满堂喝彩实在多了。”沈望舒握着藤篮把手的指尖微微收紧,
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意。“我能同你们一起去吗?”板车碾过湿漉漉的街巷,
从法租界的规整洋房驶入闸北的破败里弄,周遭的景象愈发萧条。低矮的土坯房挤挤挨挨,
墙面上布满弹孔与裂痕,潮湿的空气里混着霉味、煤烟味与淡淡的消毒水味,
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与“云霓社”后台的锣鼓喧嚣、脂粉烟火不同,
这里的寂静里裹着化不开的苦难。“慈安堂”是一间废弃的旧祠堂,木门吱呀作响,
推开时便听见一阵细碎的笑声。沈望舒循着声音走到东侧的教室,一眼就看见了顾北辰。
他没穿平日的长衫,换了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泥点。他正蹲在地上,
手里拎着个用粗布缝的简易木偶,指尖灵活地操控着,
模仿着老生的粗哑唱腔:“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木偶在他手里仿佛活了过来,
时而捋“髯口”,时而挥“拐杖”,逗得围坐的孩子们笑出了声。
那些孩子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有的光着脚,有的脸上带着浅浅的伤疤,
却都睁着晶亮的眼睛,伸手去够那个木偶。顾北辰耐心地将木偶递到每个孩子手里,
指尖碰到孩子冻得通红的小手时,会下意识地用掌心捂一捂,
语气是沈望舒从未听过的柔和:“慢些,别抢。”阳光艰难地穿过布满灰尘的窗棂,
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层浅淡的光晕,抚平了他眉宇间的冷峻。他没有舞台上的风华绝代,
也没有平日里的戒备疏离,只剩最本真的温和,像冬日里难得的暖阳。沈望舒站在门口,
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一刻,她才觉得真正看清了顾北辰——他不是戏文里的符号,
不是旁人嘴里的“神秘戏子”,是个藏着柔软心地的普通人,在乱世里拼尽全力,
给别人递去一点暖意。顾北辰似是察觉到门口的目光,抬眼望来,见是她时,
眸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对孩子们温声道:“叔叔去和姐姐说几句话,你们自己玩好不好?
”孩子们乖巧地点头,抱着木偶互相追逐起来。他起身走向她,布衣上还沾着些许灰尘,
却丝毫不显狼狈。“你怎么来了?”语气里没有半分不悦,只有纯粹的意外。
“听阿四说你在这儿,便跟着过来了。”沈望舒的目光扫过教室里嬉笑的孩子,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我从没想过,顾老板会常来这里。
”顾北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掠过一丝沉郁,随即淡淡开口:“乱世里,孩子最苦。
能让他们笑一笑,总比看着他们挨饿受冻强。”他说得轻描淡写,
仿佛只是做了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沈望舒沉默片刻,抬眼时眼底带着坚定:“下次再来,
叫上我吧。我可以带些书本和针线,帮孩子们补补衣服,教他们认几个字。
”顾北辰深深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却不是之前的戒备,而是在确认她的真心。良久,
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却清晰:“好。”回去时,雨势稍大了些。
阿四和伙计赶着板车走在前面,顾北辰从车上取下一把油纸伞,撑开后递到沈望舒手边。
“一起走。”伞面不大,两人并肩走着,肩膀偶尔会轻轻相触。雨丝打在伞面上,
发出淅淅沥沥的轻响,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这雨幕隔在了外面。
伞下的空间狭小而静谧,能清晰地听见彼此平稳的呼吸声。“我小时候,母亲身子弱,
常年卧病在床。”沈望舒忽然轻声开口,声音轻得像雨丝,“父亲忙着银行的事,早出晚归。
偌大的宅子里,常常只有我和家庭教师,连说话的人都少。”顾北辰没有打断,
只是放慢了脚步,静静听着。“那时候我最爱偷偷溜到街角,看一个瞎眼的老丈拉胡琴,
唱《苏武牧羊》。”她的目光落在伞沿滴落的雨珠上,带着几分怀念,“琴声很凄惶,
可我却觉得踏实——那是活人的声音,比宅子里一成不变的钟表声好听多了。
”“后来读了书,书里说自由、说理想,我以为自己懂了。可直到走进‘云霓社’,
看到这些孩子,才发现以前的天地太小了,小得只剩下玉兰花香和父亲定下的规矩。
”她猛地抬起头,雨珠在她清亮的眼眸里映出细碎的光,直直看向顾北辰,“顾北辰,
你演的戏,不只是戏,对吗?”伞下的空气骤然凝滞。这个问题比追问袖口的血迹更直接,
更贴近他藏在戏服与冷峻背后的核心。顾北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与她面对面站着。
雨丝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层朦胧的帘幕,将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他的目光依旧锐利,
却褪去了大半戒备,多了几分复杂的郑重——有试探,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袒露。
“沈望舒。”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敲在青石板上的木鱼声,
“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看得越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