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楔子:「民国十九年冬,他亲手将我的入党申请书扔进火堆。」「民国三十四年夏,
他成了我的上级。」「同志,请汇报你的代号。」他指尖夹着燃烧的密信,
灰烬落在我们当年的合影上。我笑着交出伪造的档案,却在最后一页用暗语写下——「老师,
你当年烧掉的是真的申请书。」2雨夜重逢民国三十四年夏,南京。
雨水像是永远也下不完,黏腻潮湿的空气纠缠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夜色浓得化不开,
只有偶尔驶过的黑色轿车,车前灯像刀子一样划破雨幕,旋即又被吞没。
霓虹招牌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破碎的光影,红的、绿的,扭曲着,像垂死挣扎的霓裳。
百乐门舞厅后身,一条窄巷的尽头,藏着一家没有招牌的旧书店。门楣低矮,
窗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而又死寂的世界。沈怀瑾站在柜台后,
指尖一枚银元正反翻转,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轻响。他穿着半旧的青灰色长衫,身形清瘦,
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书卷气,以及一种更深、更沉的倦意。角落里,
老旧的收音机咝咝啦啦地响着,女歌手软绵绵的嗓音唱着“夜上海”,
电流的杂音却比歌声更刺耳。他在等。等一个信号,或者等一场终结。
脚步声自身后的小门传来,很轻,但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伙计阿诚探出头,
年轻的脸庞绷得有些紧,低声道:“先生,‘钟先生’来了,要看宋版书。
”银元在指间骤然停住,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沈怀瑾垂下眼睑,将那一丝波动掩去,
再抬头时,脸上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平静。“请到里间。”他的声音不高,
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沙哑。他转身,推开那扇通向里间的沉重木门。里间的光线更为晦暗,
只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洒下一圈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墨锭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还有一种隐隐的、若有若无的雪茄烟丝的味道——不是他惯常抽的那种。一个人背对着门口,
站在高大的书架前,似乎正饶有兴致地浏览着那些蒙尘的书籍。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
肩线挺括,身形颀长。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沈怀瑾的心脏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
血液在瞬间涌向四肢,又猛地倒流回心脏,留下冰凉的虚空。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鼻梁高挺,唇线薄而锋利,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纹路,
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民国十九年那个冬天的雪夜,锐利,冰冷,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审慎。
只是如今,那里面更多了些许岁月沉淀下的、深不见底的的东西。顾惟深。真的是他。
时隔十五年,跨越了血与火、生与死的十五年。“沈老板。”顾惟深开口,声音温和,
甚至带着一丝旧相识的熟稔,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敝姓钟,
听闻您这里收着几册宋刻《礼记》,特来叨扰,想开开眼界。”沈怀瑾微微颔首,
走到书桌后,动作不疾不徐地取出钥匙,打开抽屉。他的指尖有些发凉,但动作稳定,
没有一丝颤抖。他将一个扁平的、用油布包裹的物体放在桌面上,推向对面。“钟先生,
您要的东西。”顾惟深没有立即去碰那油布包。他踱步上前,走到光晕之下,
目光落在沈怀瑾脸上,像是要穿透那层平静的伪装,直抵内里。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盒精致的雪茄,慢条斯理地剪开,点燃。淡蓝色的烟雾升起,
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那烟丝的味道,与沈怀瑾记忆深处,
南京地下工作负责人“启明”习惯用的,一模一样。“形势比人强啊,沈老板。
”顾惟深吸了一口雪茄,烟雾随着话语缓缓吐出,“日本人投降了,这南京城,
眼看着又要换一番天地。生意,怕是越来越难做了吧?”“乱世浮生,勉强糊口而已。
”沈怀瑾语气平淡。顾惟深笑了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他终于伸出手,拿起油布包,
却并未打开检查,只是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边缘。“是啊,乱世。人人都想找个依靠,
寻条出路。”他顿了顿,目光如钩,“就像当年,在北平,很多年轻人也是这样,热血沸腾,
却不知前路艰险。”北平。年轻人。沈怀瑾的眼前仿佛又腾起那片炽热的火焰。
民国十九年冬,北平的雪下得很大,覆盖了紫禁城的金瓦,也覆盖了胡同里的污秽。
那间生着煤炉子、却依旧寒气刺骨的租屋,顾惟深,他那时最尊敬的老师,
将他熬夜写就、字字泣血的入党申请书,轻描淡写地,投入了跳跃的炉火。纸张蜷曲、焦黑,
化作飞舞的灰蝶,连同他眼中瞬间熄灭的光。“冲动,幼稚。”顾惟深当时的声音,
比窗外的风雪更冷,“怀瑾,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好好读书,
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别走这条绝路。”那不仅仅是拒绝。那是彻底的否定,
是将他一颗赤诚之心踩入泥泞的践踏。而现在,顾惟深就站在他面前,以新的身份,
新的使命。“年少无知,总难免做些傻事。”沈怀瑾迎着他的目光,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幸得老师当年当头棒喝。”顾惟深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绕圈子。他将雪茄换到左手,
右手食指蘸了蘸桌上茶杯里的冷水,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
写下三个清隽的墨字——“启明”。水迹缓缓洇开,字迹清晰。沈怀瑾瞳孔微缩。
尽管早有猜测,但确认的这一刻,胸腔里依旧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他沉默着,
也用指尖蘸水,在旁边写下对应的确认暗号——“长庚”。水痕交织,
无声地确认了彼此的身份。顾惟深,竟真的是他的新上级,“启明”。“好了,同志。
”顾惟深脸上的最后一丝温和的伪装也褪去了,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硬。
他再次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这次不是雪茄,而是一封薄薄的、边缘有些焦卷的信封,
信口有着特殊的火漆封印。他将信封放在桌上,指尖压着,推向沈怀瑾。“按照安全条例,
确认你的代号,以及近期获取的,‘候鸟’小组所掌握的全部关东军要塞布防情报。
”“候鸟”小组。沈怀瑾负责联络的三个地下情报小组之一,也是目前处境最为危险的一个。
组长“铁匠”上个月突然失联,至今生死不明。沈怀瑾没有去看那信封。他的代号?
“青锋”。一个他用了多年,在无数个黑夜里给予他力量和信念的名字。此刻,
却有些难以启齿。对着眼前这个人。他抬眼,看向顾惟深。
台灯的光线从下方照亮顾惟深的脸,在他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
使得那双眼睛愈发显得深邃难测。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个信封焦黑的边缘摩挲着,
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亟待清理的污渍。“我的代号,”沈怀瑾缓缓开口,
声音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是‘青锋’。”他转身,
从身后的暗格里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是《金刚经》的线装书,翻开,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密码数字。他将书放在桌上,与那信封并列。
“‘候鸟’小组最后一次有效联络是在三十三天前,传递出的最后一份情报,
是关于日军在黑龙江北安附近一处秘密地下工事的兵力配置变化。之后,‘铁匠’失联,
小组转入静默。这是目前已核实的情报摘要,以及小组可能暴露的原因分析。
”顾惟深拿起那本《金刚经》,快速翻阅着,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数字。
房间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愈发密集的雨声。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突然,顾惟深合上书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拿起桌上那封带着火漆印的信,
径直伸到台灯的灯罩上方。跳跃的灯苗瞬间舔舐上信封的一角,橘红色的火舌迅速蔓延开来,
贪婪地吞噬着纸张。“这份情报来源存疑,传递链条可能已被污染,按规定,必须销毁。
”顾惟深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看着那燃烧的信封,
眼神冷漠得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火焰升腾,灼热的空气扭曲了光线。
燃烧的碎屑如同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其中一片,打着旋,轻飘飘地,
落在了书桌一角,一个倒扣着的旧相框旁边。沈怀瑾的呼吸一滞。顾惟深也看到了那个相框。
他伸出手,将相框翻了过来。玻璃下,是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背景是北平大学的校门,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左边那个,穿着学生装,眉眼清俊,笑容干净,带着未经世事的飞扬,
是十九岁的沈怀瑾。右边那个,则是一身熨帖的深色中山装,面容严肃,
眼神却带着一丝长辈对优秀后辈的期许和温和,是当年的顾惟深。
那是沈怀瑾递交入党申请书前,两人最后一次合影。燃烧的信封终于化作一小撮灰烬,
落在照片上,正覆盖在年轻沈怀瑾那张洋溢着热情与信仰的脸上。黑色的灰,
衬着泛黄的照片,刺眼得厉害。顾惟深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足足三秒,然后移开,
仿佛那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废纸。他弹了弹手指,将沾上的一点灰烬拂去,重新看向沈怀瑾,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缅怀,只有冰冷的审视。“现在,‘青锋’同志,”他加重了那个代号,
语气不容置疑,“把你个人档案中,所有关于与‘铁匠’单线联络的细节,
以及你私自发展的、未向组织报备的情报员名单,全部写下来。立刻。”私自发展?
未向组织报备?这指控如同淬毒的冰针,直刺心底。
沈怀瑾看着照片上那张被灰烬玷污的、年轻的自己的脸,再看看眼前这个冷漠如铁的顾惟深。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他从一个被理想燃烧、又被信任之人亲手扑灭火焰的青年,
变成了一个游走在黑暗边缘,与魔鬼共舞,双手早已沾满看不见的血污的地下工作者。
他无数次在生死线上挣扎,无数次目睹同志倒在身边,支撑他的,
是那夜被焚毁的申请书背后,未曾熄灭的、反而愈烧愈烈的火种。而这个人,
这个当年亲手将他推开,如今又以组织名义回来,
用怀疑和审查的目光凌迟着他所有忠诚的人……沈怀瑾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还残留着雪茄和纸张燃烧后的混合气味。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一支小楷毛笔,
在砚台里蘸饱了墨。阿诚默默地上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宣纸。他俯下身,开始书写。
笔尖在宣纸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字迹工整而清晰,一行行,一列列,
汇报着所谓的“私自行动”,解释着每一次与“铁匠”的联络经过,
列举着几个外围情报人员的化名和简要情况。他的表情平静无波,
仿佛只是在誊写一份与己无关的货物清单。顾惟深就站在他对面,隔着书桌,静静地等待着,
雪茄的烟雾在他周围缭绕,像一层看不透的迷障。终于,沈怀瑾写满了整整一页纸。
他放下笔,将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拿起,轻轻吹了吹,然后双手拿起,递向顾惟深。
“钟先生,这是您要的全部内容。”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驯顺的恭敬。
顾惟深伸手来接。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纸张的边缘时,沈怀瑾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调整了一下持纸的角度。他的目光低垂,落在纸张的右下角,
那片空白的、似乎只是为了平衡布局而留下的空白处。
他的指尖在那里极快地、以一种奇异的节奏,轻轻点划了三下。那不是写字,
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因紧张而产生的习惯性小动作。做完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
他松开了手。纸张平稳地落入顾惟深手中。顾惟深接过,目光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检查着每一个名字,每一处细节。他的审视严格而迅速。然而,他的目光,
终究是忽略了那片看似无用的空白。或者说,
他看到了那三个细微的、几乎与纸张纹理融为一体的墨点指痕,
却只当是书写时无意留下的印记。他永远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去解读,那三个简单的点划,
在沈怀瑾独自演变、使用了十余年的密码体系里,
对应的是三个字——那是当年被投入火堆的申请书上,他亲手写下的,最核心的誓言片段,
也是此刻,他无声掷回给这位“老师”和“上级”的,最后的、也是最初的答案。
顾惟深将看完的档案纸对折,再对折,然后同样凑到台灯的火焰上。新的火苗窜起,
将他冷静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纸张在火焰中蜷曲,化为又一小撮灰烬,
与之前信封的灰烬混合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例行程序,理解一下,怀瑾。
”他抬起头,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以后,我们并肩作战。
”沈怀瑾微微欠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疲惫与顺从的微笑。“是,老师。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檐角残存的水滴,间断地落下,敲打在青石板上,
发出空洞而执拗的——嗒。嗒。嗒。顾惟深离开了。带着那页化为灰烬的“坦白书”,
带着他自以为掌控的一切,消失在南京夏夜潮湿的、仿佛永远也拧不干的空气里。
旧书店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喧嚣,
也隔绝了沈怀瑾脸上那层温顺的、疲惫的伪装。阿诚悄无声息地走进来,
开始清理桌上的灰烬。他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小心翼翼地拂去相框玻璃上的黑灰,动作轻柔,
仿佛怕惊扰了照片上那个笑容干净的年轻人。年轻沈怀瑾的脸重新露了出来,
只是被高温略微炙烤,留下一点难以察觉的泛黄痕迹。“先生……”阿诚低声唤道,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他跟着沈怀瑾三年,从未见过先生如此……空洞的眼神。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冰冷内核的沉寂。
沈怀瑾没有回应。他依旧站在书桌后,背脊挺得笔直,
像一株被风雪反复摧折却始终未倒的枯竹。他的目光落在空无一物的桌面,
又仿佛穿透了木质,看到了更遥远、更冰封的东西。民国十九年冬,北平的雪,真冷啊。
那不仅仅是被拒绝的耻辱,那是一种信仰被连根拔起、扔在冰天雪地里的剧痛。
他视顾惟深为引路人,为精神上的父亲,他将自己最赤诚、最滚烫的心剖开,捧到对方面前,
换来的却是一句“幼稚”,一把焚毁一切的烈火。他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哭,也没有争辩。
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直到眼睛被灼得生疼,直到炉火熄灭,灰烬冰冷。然后,
他转身离开了那间租屋,离开了北平,也离开了那个天真、热情的沈怀瑾。后来,
他走了另一条路。一条更曲折、更黑暗、更需要隐忍和牺牲的路。他凭借过人的才智和冷静,
一步步打入敌人内部,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他递交了新的“申请书”,用行动,
用无数次在刀尖上行走换来的情报,用同志们的鲜血和生命作保,
终于被另一个系统接纳、认可。他成了“青锋”,一把藏在敌人心脏地带,
淬炼得锋利而冰冷的暗刃。支撑他走过这十五年的,除了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眷恋,
除了对黎明终将到来的信念,
还有一股不肯熄灭的、针对顾惟深那夜轻蔑践踏的……不甘于证明。他要证明,顾惟深错了。
大错特错。他沈怀瑾,不是冲动,不是幼稚,他选择的道路,他献身的信仰,
经得起最残酷的考验,担得起最沉重的使命。可现在,顾惟深回来了。以“启明”的身份,
以他上级的姿态。带着怀疑的目光,审查的命令,
和那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居高临下的姿态。他甚至又一次,当着他的面,
烧掉了一些东西。就像十五年前一样。沈怀瑾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触碰到长衫冰凉的布料。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干净修长、却早已沾满无形血污的手指。
那三个墨点指痕……“老师,你当年烧掉的是真的申请书。”这句无声的宣告,
是他蛰伏十五年,积攒了所有力量,掷出的唯一反击。他知道顾惟深看不懂,
至少现在看不懂。这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对自己过往的祭奠,
和对顾惟深那自以为是的审判的、彻底的蔑视。痛快吗?似乎并没有。
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顾惟深绝不会仅仅因为一份“坦白书”就真的信任他。今天的见面,与其说是交接,
不如说是一次火力侦察,一次下马威。那个关于“私自发展情报员”的指控,
就是悬在他头顶的第一把刀。“阿诚。”沈怀瑾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
”阿诚立刻停下动作,垂手肃立。“通知‘夜莺’,近期停止一切活动,进入深度静默。
没有我的直接指令,任何人不得妄动。”“是。”“另外,”沈怀瑾顿了顿,
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查一下,顾……‘钟先生’落脚的地方,还有他带来的人。
”阿诚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低声道:“明白。先生,您怀疑……”“不是怀疑,
”沈怀瑾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是确定。他回来,不只是为了接收情报,
更是为了‘清理’。在他眼里,我恐怕和‘铁匠’一样,
都是需要被甄别、甚至被清除的‘隐患’。”阿诚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微发白。
“那我们……”“按兵不动。”沈怀瑾走到窗边,撩起厚重窗帘的一角,
看着外面空无一人的湿漉街道,“他想要证据,我们就给他证据。他想要忠诚,
我们就表演忠诚。只是……”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微不可闻,
像是在对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诉说:“只是,他不知道,那把火,烧掉的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南京城表面依旧沉浸在日本人投降后的某种虚妄的喜庆和混乱中。
接收大员们粉墨登场,各方势力明争暗斗,报纸上充斥着各种真假难辨的消息。
沈怀瑾的旧书店照常开门,他依旧是那个温和、略带倦怠、与世无争的老板。
偶尔有熟客来淘换旧书,他便与人聊聊版本,说说掌故,一切如常。但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顾惟深果然没有闲着。他利用“启明”的权限,
开始不动声色地调阅、核查沈怀瑾过往经手的所有情报线路和行动记录。
他约见沈怀瑾的次数变得频繁,有时在书店里间,有时在某个看似偶然相遇的茶楼雅座。
每一次,都带着新的问题,更刁钻的角度,试图从沈怀瑾的回答中找出破绽。
“……关于去年春天,‘渔夫’在沪西传递的那份日军海军调动计划,
你当时判断情报可信度极高,依据是什么?据我所知,同一时间,军统方面也有类似情报,
但结论相反。”顾惟深端着白瓷茶杯,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沈怀瑾坐在他对面,神色从容:“‘渔夫’的情报来源,
是策反的一名日军海军司令部通讯课尉官。该军官嗜赌,我们抓住了他的把柄。
他提供的电文底稿碎片,与后续我们观察到的舰队实际动向吻合度超过八成。
而军统那份情报,来源是汪伪76号一个双面间谍,此人惯于夸大其词,真伪混杂,
可信度存疑。两相比较,我选择相信‘渔夫’。”“哦?”顾惟深抬眼看他,目光锐利,
“那个尉官,后来怎么样了?”“暴露了。被日本宪兵队秘密处决。
”沈怀瑾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我们没能救出来。”顾惟深沉默了片刻,
呷了口茶:“可惜了。一条有价值的线。”沈怀瑾垂下眼睑,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一条人命,在顾惟深口中,只是一条“有价值的线”。这样的问答进行了无数次。
沈怀瑾的回答滴水不漏,所有行动都有据可查,符合逻辑,符合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