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之内，血腥气与草药的清苦气息混杂，在潮湿的空气里沉沉浮浮。

顾昭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腰腹间传来的紧密包裹感和不再是撕裂般的剧痛，而是一种带着清凉的钝痛。他猛地睁开眼，手下意识地向身旁摸去——剑还在。

警惕的目光迅速扫视四周，发现自己仍在破庙佛像之后。天色已蒙蒙亮，雨彻底停了，只有檐角偶尔滴落积水的声音，嗒…嗒…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对面墙角的身影。

沈未晞睡着了。她依旧穿着那身湿透后又被体温烘得半干的破烂中衣，双手包裹着草药，放在膝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紧紧蹙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放松，仿佛随时会从噩梦中惊醒。

晨光熹微，透过破败的窗棂照在她脸上，勾勒出精致却脆弱的轮廓。这一刻，她褪去了昨夜那份惊人的冷静和狠厉，显得格外单薄无助，像个被遗弃的瓷娃娃。

顾昭的目光落在她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昨夜她那句平静却石破天惊的“我从坟里爬出来”再次回响在耳边。他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侯门贵女，是如何承受那般的痛苦与绝望，又是如何凭借自己的力量挣脱死亡，爬出坟墓的。

心底某处，似乎被极轻微地触动了一下。那不仅仅是对她所提供的惊人情报的重视，更添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或许还有一丝同病相怜？他身处暗卫之职，同样见惯了阴谋与杀戮，深知从地狱爬回需要何等坚韧的心志。

他尝试挪动身体，想要坐得更直一些，却不可避免地牵动了伤口，一声压抑的闷哼脱口而出。

几乎是同时，对面角落的沈未晞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刚醒时的迷茫，只有全然的警惕和冰冷，如同瞬间出鞘的利刃，直射向声音来源。直到看清是顾昭，那锐利的目光才稍稍收敛，但身体的紧绷并未完全放松。

“醒了？”她的声音比昨夜更沙哑了几分，显然喉咙的伤并未好转。她扶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般，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微凉的手指触及皮肤，顾昭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却并未躲开。

“没有发热，很好。”沈未晞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物品，“金疮药里我加了消炎退热的成分，看来起作用了。但你失血过多，内腑也可能受了震荡，需要静养和汤药调理。”

她蹲下身，检查他腰间的包扎，见没有大量渗血，点了点头：“伤口没有再裂开，算你命大。”

顾昭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和冷静的分析，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了许多：“多谢姑娘再次出手相助。”

“互利而已。”沈未晞头也不抬，开始解开了旧的包扎，准备换药，“你活着，对我更有用。”

她的话直接甚至刻薄，毫不掩饰其中的利用关系。顾昭却并未感到被冒犯，反而觉得这种直白更令人安心。比起虚伪的客套，**的利益联盟在眼下更为牢固。

“姑娘的医术，师承何人？”顾昭看着她换药时精准利落的动作，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等手法，绝非寻常。

沈未晞动作未停，语气淡漠：“家母一位故交，隐世之人，名讳不便相告。”她将旧布条扔到一边，露出那道狰狞的伤口。经过一夜，伤口边缘已不再骇人地外翻，颜色也正常了许多，可见她用的药极其有效。

她拿出那个小瓶，再次小心地清洗上药。微凉的指尖偶尔划过他腰腹的皮肤，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效果。

“顾某唐突了。”顾昭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尤其是如她这般从地狱归来的人。

“那些人，”沈未晞包扎好伤口，用下巴指了指庙堂中央依旧昏迷的黑衣人，“你打算如何处理？”

顾昭眼神瞬间冷冽：“赤焰死士，七王爷麾下最忠心的恶犬。既然落在了我手里，自然要撬开他们的嘴，拿到足够扳倒他们主子的东西。”

“很难。”沈未晞泼了盆冷水，“他们受过极其严苛的训练，寻常刑讯恐怕无用。而且，你如今重伤，如何将他们安全转移并审讯？”

顾昭蹙眉，这确实是个难题。他此刻自顾不暇，带着这些死士目标太大，极易再次被追杀。

“或许，可以换个思路。”沈未晞忽然道，目光再次投向那些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冷芒，“与其费力撬开他们的嘴，不如…让他们变成我们的棋子。”

“棋子？”顾昭不解。

沈未晞从袖袋的夹层里，又取出一个更小的瓷瓶，瓶身是诡异的幽蓝色。她拔开瓶塞，倒出几粒比米粒还小的黑色药丸。

“这是‘牵机’，我师父的独门秘药。服下后，每隔三日需服一次缓解药剂，否则会承受万蚁噬心之痛，最终脏腑衰竭而亡。”她语气平淡地解释着这药的可怕之处，“更重要的是，它能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人的心智，使其更容易接受暗示和指令。”

顾昭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眼中爆发出精光：“你要控制他们？”

“不是控制，是交易。”沈未晞纠正道，“给他们一条看似能活的生路，让他们为我们传递一些‘想要’让七王爷知道的消息。比如…顾昭重伤遁走，下落不明，疑似逃往南方；再比如，永宁侯府嫡女‘暴毙’之事似有蹊跷，侯府内部或有人暗中调查…”

顾昭越听越是心惊。这女子不仅医术毒术惊人，心思之缜密、用计之刁钻更是令人胆寒。这一手，既暂时化解了眼前的危机，又能反向利用这些死士传递假消息，迷惑七王爷，甚至可能离间七王爷与永宁侯府的关系！一石三鸟！

“当然，这只是初步设想。”沈未晞继续道，“具体如何操作，能否成功，还需仔细谋划。但总比你现在带着他们一起死，或者放了他们强。”

顾昭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女子。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就依姑娘所言。此事，需周密安排。”

“给我一个你的信物，或者一句只有你和你的核心下属才懂的暗语。”沈未晞道，“我需要联系你的人。你现在的状态，无法独自完成这些。”

顾昭犹豫片刻，从怀中摸出一块非金非铁的玄色令牌，上面只刻着一个简单的“影”字。“持此令，到城南‘听雨茶楼’，找掌柜，对他说‘今年的雨前龙井，似乎比往年更苦些’。他会带你去见该见的人。”

沈未晞接过令牌，触手冰凉。她点点头，将其小心收好。

之后，两人又低声商议了诸多细节。沈未晞凭借着对七王爷行事风格和京城各方势力的了解，不断补充和完善着计划。她的许多见解让顾昭这个暗卫统领都暗自心惊，仿佛她曾站在一个极高的角度，冷眼俯瞰过整个棋局。

商议停当，沈未晞拿着那几粒“牵机”药丸，走向那些昏迷的死士。

她手法极快，捏开他们的下巴，将药丸塞入喉间，在其胸口某处穴道微微一按，便确保药丸被吞下。做完这一切，她回到顾昭身边，从怀里拿出最后一点干粮——一块被水泡得发软的饼，掰成两半，递给他一半。

“吃点东西，你需要体力。我稍后便去茶楼。”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刚才做的不是给人下毒控魂的阴诡之事，只是寻常。

顾昭接过那半块卖相堪忧的饼，默默咬了一口。味道自然谈不上好，但他吃得很快。

沈未晞自己也小口吃着，目光望向庙门外渐渐亮起来的天空，眼神悠远而冰冷。

侯府…父亲…柳氏…沈清婉…陆明渊…

你们且再逍遥片刻。

很快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手中那半块饼，如同看着不久后，那些仇敌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