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精神病院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我眯起眼,三年了,
第一次这样毫无遮挡地站在阳光下。有些刺眼。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
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沈聿,我的丈夫。他快步向我走来,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喜悦。“冉冉,你终于出来了。”他张开双臂,想给我一个拥抱。
我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手臂僵在半空,一丝尴尬闪过,但很快被更浓的怜惜取代。
“没事,我们慢慢来。”他放低声音,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
就是还有点怕人。”我看着他,不说话。他身后的车门再次打开,林薇薇探出头来,
脸上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温柔笑容。“冉冉,外面风大,快上车吧。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纯洁得像一朵不染尘埃的莲花。我母亲最喜欢莲花。
我曾为母亲画过一整本的莲花速写集,后来被沈聿拿去,送给了林薇薇。他说:“薇薇,
你的气质就像这莲花,干净,纯粹。”那时我躲在门后,心口一阵阵地抽痛。后来,
林薇薇拿着我的速写集,开办了她人生的第一场画展,一举成名,
成了别人口中的天才美女画家。而我,真正的作者,被沈聿亲手喂下安眠药,
在他和林薇薇伪造的诊断书上签了字。他们说我嫉妒成狂,疯了。我被送进了这里。“冉冉?
”沈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伸手想来扶我。我再次避开。“我自己会走。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喉咙。三年不说一句话,声带早已退化。
沈聿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还是忍住了。“好,好,你自己走。”他为我拉开车门,
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我坐进车里,林薇薇立刻凑了过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冉冉,
你看你瘦的,回家我给你炖汤好好补补。”她的香水味很浓,是我最讨厌的栀子花。
我胃里一阵翻涌,推开车门就想下去。沈聿一把按住我,语气里带上了警告。“苏冉!
别闹了!”林薇薇立刻打圆场。“阿聿,你别凶她,她刚出来,还不适应。”她转过头,
柔声对我说:“冉冉,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怪我们把你送进来。可是当时你状态太差了,
我们也是为你好。”“是啊,冉冉。”沈聿的语气也软了下来,“你看,现在不是都好了吗?
以后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一家人?我看着他,又看看林薇薇。多么讽刺的三个字。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我看着那扇越来越远的铁门,攥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那是一支小小的炭笔,是我离开时,从画室里偷出来的。别急。苏冉。游戏,才刚刚开始。
2车子驶入一片高档别墅区,最终在一栋三层别墅前停下。别墅很新,
院子里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白色栅栏上爬满了盛开的蔷薇。很漂亮。
如果它不是建在我母亲的坟地上,我会更喜欢。“到了,冉冉,我们的新家。”沈聿停好车,
殷勤地为我打开车门。林薇薇已经下了车,像个女主人一样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喜欢吗?这可是阿聿专门为你设计的,他说你喜欢蔷薇。”我喜欢蔷薇,
但不是这种被圈养在栅栏里的。我喜欢山野里肆意生长的,带着尖刺,无人可以折断的。
我面无表情地走进客厅。装修是奢华的欧式风格,水晶吊灯,大理石地面,旋转楼梯。
墙上挂着几幅画。有山水,有花鸟,右下角都有一个娟秀的签名。——薇。“冉冉,你看,
薇薇现在多厉害。”沈聿搂住林薇薇的腰,满脸骄傲,“她已经是国内知名画家了,
上个月刚在巴黎办了画展。”林薇薇羞涩地低下头。“都是阿聿支持我,其实我那点天赋,
跟你比起来差远了。”她看向我,眼神真诚。“冉冉,你别灰心,你的才华还在。
等你身体好些了,我们一起画画,我帮你办一场复出画展,好不好?”她总是这样。
一边偷走我的一切,一边用最善良的姿态,对我施舍着廉价的同情。以前的我,
会因为她这副嘴脸气得发抖,会冲上去撕烂她的伪装。沈聿就会抓住我,厌恶地看着我。
“苏冉,你能不能别像个疯子一样!薇薇哪里对不起你?”然后,就是更多的药,
更久的禁闭。现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脸上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冉冉,
你怎么不说话?”我扯了扯嘴角,发出一个难听的单音节。“好。”沈聿和林薇薇都愣住了。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顺从”。沈聿最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就对了,冉冉。你看,只要你听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指了指楼上的一个房间。
“你的房间和画室都准备好了,和以前一样。去看看吧,缺什么就告诉薇薇,让她给你买。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走上楼。房间果然和我以前的卧室一模一样,甚至连窗帘的颜色都没变。
画室里,画架、颜料、画布,一应俱全。他们为我准备好了一切,只等着我像过去一样,
为他们不停地生产“灵感”。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楼下,沈聿正拥着林薇薇,
在蔷薇花架下亲吻。阳光落在他们身上,画面美好得像一幅油画。我拿起画架上的一支画笔,
在指尖轻轻转动。三年前,我就是用这双手,画出了让林薇薇一举成名的《莲》。三年后,
我也会用这双手,为他们画上一座亲手搭建的坟墓。只是这一次,颜料会是他们的血和泪。
我需要一个帮手。我拿出藏在袖子里的手机,
那是我用半年的“乖顺”换来的、每天半小时的娱乐时间里,偷偷藏下的。
我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响了三声,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温润清朗的男声。
“喂?”“顾言。”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我出来了。”3顾言来得很快。
他提着一个医药箱,穿着白大褂,以家庭医生的名义。沈聿和林薇薇都在家。看到顾言,
沈聿皱了皱眉,显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你是?”“我是顾言,冉冉的心理医生。
”顾言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神情温和而专业,“我来为她做一次出院后的回访。
”顾言是我青梅竹马的哥哥,也是国内顶尖的心理学专家。三年前,我被送进精神病院,
与外界隔绝。是顾言,以学术研究的名义,一次次申请探视,最终走到了我面前。那时的我,
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整日蜷缩在角落,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所有人都说我彻底废了。只有他,蹲在我面前,一遍遍地告诉我。“冉冉,看着我。
”“你没有疯。”“把那些痛苦画出来,画出来,就是最好的反击。”是他,
为我申请了独立的病房和画具,开启了所谓的“催眠艺术疗法”。是他,
引导我将那些被灌下的药、被拔掉的指甲、被电击的痛苦、被锁在床上的绝望,
一点点倾注在画笔下。是他,在我画出母亲被挖开的坟墓,哭到几乎昏厥时,抱住我。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然后,站起来,让他们付出代价。
”沈聿对顾言的出现显然有些警惕,但又不好当面拒绝。林薇薇在一旁打量着顾言,
眼神里带着探究。“原来是顾医生,真是辛苦你了。”她笑得温婉,“冉冉能恢复得这么好,
多亏了你。”“这是我应该做的。”顾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可以让我和苏**单独聊聊吗?”沈聿和林薇薇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们在楼下,有事叫我们。”他们离开后,顾言关上了门。他走到我面前,
仔细地打量着我,眉头紧锁。“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我摇摇头。他松了口气,
打开医药箱,拿出一些瓶瓶罐罐。“这是维生素和营养剂,
我加了一些能够抵抗精神类药物副作用的成分。他们给你的任何东西,都不要吃。
我会每周过来一次,给你送药。”我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水杯和药片,一口咽下。
“画展的事情,我已经在联系了。”顾言压低声音,“场地定在市中心最大的美术馆,
时间是一个月后。你现在的状态,能完成吗?”“可以。”我的回答,简单而坚定。这三年,
我画了上百幅画。每一幅,都是一道刻骨的伤疤。每一幅,都是一封泣血的诉讼书。
它们被顾言偷偷带出医院,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现在,只差最后一幅。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我需要你帮我一件事。”我看着顾言,“我需要沈聿和林薇薇,
心甘情愿地为我这场画展站台,为我宣传。”顾言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想让他们自己把绞索套在脖子上?”“对。”顾言沉默片刻,笑了。“有意思。
”他扶了扶眼镜,“交给我。”楼下传来林薇薇的声音。“顾医生,时间差不多了吧?
冉冉需要休息了。”顾言收起东西,站起身。“那我先走了,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冉冉,欢迎回家。”这一次,
不是回到那个冰冷的牢笼。而是回到,属于我们的人间。4接下来的几天,
我表现得无比“正常”。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里。
沈聿和林薇薇来看过我几次。看到画架上那些色彩明亮、线条柔和的风景画,
他们彻底放下了心。“我就说嘛,冉冉的天赋是刻在骨子里的。
”沈聿满意地看着一幅向日葵,“这画得多好,充满了生命力。”林薇薇站在一旁,
附和道:“是啊,看到她能重新拿起画笔,我真为她高兴。”她顿了顿,
试探着开口:“冉冉,我之前跟你说的,帮你办一场复出画展,你觉得怎么样?
”我停下画笔,抬起头。“画展?”“对啊。”林薇薇的眼睛亮了,“主题我都想好了,
就叫《重生》。多适合你啊,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拥抱新生。”她真是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想把我当成垫脚石,再往上爬一步。一个从疯人院走出的天才画家,
在“善良”的同行的帮助下,浴火重生。多好的故事。足够她和沈聿的名声和利益,
再上一个台阶。我垂下眼睑,状似犹豫。“我……可以吗?”“当然可以!”沈聿立刻接话,
“你的画,不比任何人差。场地、宣传,所有的事情我来搞定,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专心画画就行。”他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即将升值的艺术品。没有爱,只有算计。
“谢谢。”我低声说。他们以为我答应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场名为《重生》的画展,
到底要让谁,万劫不复。计划进行得很顺利。顾言动用他的人脉,
以一个海外艺术基金会的名义,主动联系了沈聿。
表示对“疯人院天才画家的重生”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愿意斥巨资赞助这场画展。
唯一的条件是,画展的主题和所有展出作品,必须由画家本人全权决定,
直到开幕前都要对外保密,以制造最大的悬念和轰动效应。面对送上门的巨大利益,
沈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甚至为自己能搭上这个著名的海外基金会而沾沾自喜,
觉得是自己的商业头脑和林薇薇的名气起了作用。他们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我的画展预热。
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都是关于我的“传奇经历”。“昔日天才画家,涅槃归来。
”“一场名为《重生》的艺术盛宴,即将开启。
”沈聿和林薇薇作为我“最坚实的后盾”和“最善良的引路人”,频频出镜,接受采访。
他们在镜头前,讲述着他们是如何不离不弃,如何用爱与包容,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
说得感人至深,催人泪下。我坐在画室里,看着电视上他们虚伪的嘴脸,一笔一笔地,
为我的画作,添上最后的色彩。画展前一天,林薇薇来到了我的画室。
她看着满屋子已经打包好的画作,笑得志得意满。“冉冉,都准备好了?”我点点头。
“明天,就是你重新闪耀的时刻了。”她走过来,想拍拍我的肩膀。我面无表情地躲开。
她的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但还是维持着笑容。“别紧张,有我和阿聿在呢。
”她绕着画室走了一圈,目光在那些被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画框上流连。
“真想现在就看看你的大作啊,一定很惊艳吧。”她的好奇心和控制欲,一如既往地强烈。
“明天,你就能看到了。”我淡淡地说。她碰了个钉子,有些不悦,但也没再说什么。
离开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苏冉,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羡慕你……总是这么天真。”她说完,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
冷笑一声。天真?是啊,曾经的我,天真得可笑。才会把一条毒蛇,当成最好的朋友。
才会把一个恶魔,当成一生的挚爱。不过没关系。明天过后,所有的天真,都将化为利刃。
刺穿他们丑陋的心脏。5画展定在晚上七点。六点不到,市中心最大的美术馆门口,
已经豪车云集,人满为患。全城的名流、媒体、艺术评论家,几乎都到齐了。
所有人都对这场充满了噱头和神秘感的画展,抱以极大的好奇。我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长裙,
站在后台的休息室里。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瘦得像一具行走的骨架。
沈聿推门进来,看到我,皱了皱眉。“你怎么穿成这样?化妆师呢?”“我不喜欢。
”“胡闹!”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斥责,“今天是什么场合?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
是沈家的脸面!赶紧去把那件白色礼服换上!”他指的是林薇薇为我“精心挑选”的,
一条和她身上那件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纱裙。想让我当她的陪衬,
当一个被她光芒笼罩的、孱弱的影子。我没有动。“苏冉,你别给脸不要脸!
”沈聿的耐心告罄,伸手就要来拽我。“阿聿!”林薇薇及时出现,拦住了他。
她走到我面前,柔声劝道:“冉冉,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但今天对你真的很重要。
白色代表新生,和我们画展的主题多配啊。”我看着她,突然笑了。“你说得对,白色,
确实很配。”配你们的葬礼。我拿起桌上的口红,在镜子上,缓缓写下两个字。——囚鸟。
林薇薇的脸色变了。“冉冉,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画展的主题不是《重生》吗?”“现在,
是《囚鸟》了。”我放下口红,擦掉嘴角的笑意,转身朝外走去。“苏冉!你给我站住!
”沈聿的怒吼从身后传来。我没有回头。大幕即将拉开,好戏,就要上演了。我走到前台,
顾言正在那里等我。他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又化为心疼。“准备好了?”“嗯。
”他递给我一张小小的卡片。“这是流程,我在下面看着你。”我捏紧卡片,点了点头。
七点整,美术馆内的灯光暗下,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主持人走上台,用激昂的声音,
讲述着我的“重生”故事。台下,掌声雷动。随后,沈聿和林薇薇携手走上舞台。
他们是今晚的“英雄”,是爱与奉献的化身。沈聿意气风发,侃侃而谈。
“……冉冉是我一生的挚爱,看到她深陷泥潭,我心如刀绞。这三年,
我和薇薇想尽了一切办法,只为能让她重新找回自我……”林薇薇站在他身边,眼含热泪,
楚楚动人。“……艺术是冉冉的生命,能看到她重新拿起画笔,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她的才华,不该被埋没。今天,就让我们一起见证,一只折翼的鸟儿,如何重新飞向蓝天。
”多么精彩的演讲。台下又是一片潮湿的掌声。主持人高声宣布:“下面,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我们今晚的主角,天才画家苏冉!
以及她的复出之作——《重生》!”在万众瞩目中,我缓缓走上舞台。
没有理会伸出手想来搀扶我的沈聿,我径直走到舞台中央的幕布前。全场的目光,
都聚焦在我身上。沈聿和林薇薇站在我身后,脸上是得意的笑容。他们以为,接下来,
就是他们名利双收的时刻。我握住拉绳,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向下一拉。
巨大的红色幕布,轰然坠地。整个美术馆,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6寂静。长达十几秒的,
令人窒息的寂静。所有人都呆住了。他们脸上的期待、好奇、赞叹,尽数凝固,然后碎裂,
被一种巨大的震惊和困惑所取代。没有温暖的《重生》。没有明亮的色彩。幕布之后,
是一整面墙的,阴暗、压抑、充满了痛苦与绝望的画。第一幅画,画面中心是堆积如山的,
黑白两色的胶囊和药片。它们像虫卵一样,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画的名字,
叫《食物》。第二幅画,是一双血肉模糊的手。十个指甲盖被残忍地掀开,鲜血淋漓,
背景是冰冷的铁床围栏。画的名字,叫《救赎》。第三幅画,是一个瘦削的女人。
她被粗重的铁链锁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画的名字,
叫《守护》。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被强行按在水池里灌水的窒息,
被电击棒灼伤皮肤的焦黑,被关在禁闭室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一幅幅,一件件,触目惊心。
每一幅画,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进观者的心脏。
那股几乎要冲破画布的痛苦和怨恨,让整个展厅的温度都仿佛降到了冰点。
“这……这是什么?”“天哪,这画的是什么?太可怕了……”“《重生》?这哪里是重生,
这分明是地狱!”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嗡嗡的嘈杂。闪光灯疯狂地闪烁起来,
记者们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冲到了展墙的最前面。舞台上,沈聿和林薇薇的脸色,
已经由红转白,由白转青。他们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两尊被雷劈中的雕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