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噼啪轻响,炸开一朵朵细小的灯花,将满室晕染成一片暧昧又危险的暖红。
空气里浮动着新家具的漆味、熏得过头有些发腻的合欢香,
还有……一丝若有似无、被精心掩盖过的杏仁苦气。容昭端坐于描金拔步床的床沿,
一身繁复的大红嫁衣衬得她肌肤欺霜赛雪,艳色惊人。可那双本该盛满新婚羞怯的眸子,
此刻却沉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跳跃的烛火,泛着冷玉般无机质的光。
她微微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的指尖,正轻轻搭在一只小小的白瓷茶盏上。盏壁细腻,釉色温润,
里头盛着的茶汤却清透得有些过分,几乎能看清盏底细腻的纹理。“夫君,”她开口,
声音是刻意放柔后的清泠,像山涧滑过冰棱的水,尾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钩子,
“合卺酒饮过了,再饮了这盏‘同心茶’,你我,才算真真正正,做了夫妻。”她抬起眼,
目光精准地锁住站在床前不远处的男人——裴烬,她今日新鲜“娶”进门的赘婿。
他身形颀长,穿着同样的大红吉服,却掩不住那份似乎刻在骨子里的清瘦单薄。
面容倒是极好,眉目疏朗,鼻梁挺直,只是肤色带着一种久不见光的苍白,薄唇颜色也偏淡,
微微抿着,透着一股子文弱书生的倦怠气。此刻,他正看着容昭,或者说,
是看着她手中那盏茶,眼神温顺得近乎驯服,仿佛全然不知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
容昭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温婉的弧度,将茶盏又往前递了半分,
姿态优雅得如同在献上琼浆玉液:“这茶,是妾身亲手所煮,以表心意。夫君,请。
”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内里却是淬了剧毒的寒针。砒霜,她亲手下的,
分量足够一头壮牛顷刻毙命。这是她的“规矩”,容府赘婿的宿命。她容昭的东西,
从里到外,都必须打上她独有的、毁灭的印记。生是她的人,死,也只能是她的鬼。
裴烬的目光从那盏要命的茶,缓缓移到容昭脸上。他的眼神很专注,
像是被那惊人的美丽牢牢吸住,又像是在透过那层完美的伪装,审视着什么更深的东西。
半晌,他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温顺,平和,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的腼腆。
“有劳娘子。”他声音微哑,却温润好听。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不是去接茶盏,
而是直接覆上了容昭执着茶盏的手。他的手指冰凉,触感却意外的稳定有力,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稳稳地包裹住容昭微凉的指尖,连同她手中的“同心茶”。
容昭的心跳,在他手指覆上来的瞬间,极其突兀地漏跳了一拍。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
像一条滑腻的蛇,瞬间钻入她的皮肤,让她后颈的寒毛几乎要炸起!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失控的感觉。她容昭的手,
何曾被一个男人如此直接、如此……掌控般地握住?她几乎是本能地想要抽回,
指尖微微蜷缩用力。然而裴烬的手看似文弱,力道却出奇地稳。他巧妙地固定着她的手,
不容她退缩半分。他微微倾身,就着她的手,低头凑近了那盏毒茶。
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密的阴影,遮住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淡的嘲弄。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容昭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娘子亲手所煮,心意至诚,
”他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莫说是茶,便是穿肠毒药,
饮之亦甘如饴饧。”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毫不犹豫地仰头,就着容昭的手,
将盏中清冽的茶汤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声在寂静的新房里异常清晰。“哐当!
”一声脆响。是那只精致的白瓷茶盏,从容昭瞬间脱力的指尖滑落,
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碎片飞溅开来,在烛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寒芒,
如同容昭此刻骤然碎裂的心防。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指尖蜷缩在宽大的袖袍里,微微颤抖。脸上的温婉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在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交织翻滚。
他喝了!他竟然真的喝了!而且是用那样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
他难道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还是……他根本就知道?容昭死死地盯着裴烬的脸,
试图从那苍白平静的容颜上找出任何一丝痛苦、恐惧或者挣扎的迹象。没有。什么都没有。
裴烬甚至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唇角沾染的一点点水渍,
动作从容得如同刚刚饮下的是世间最甘甜的蜜露。他抬眼,
迎上容昭探究的、带着惊疑的目光,唇角的笑意加深,依旧是那副温顺无害的模样,
眼神却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幽潭,清晰地映出容昭此刻略显狼狈的身影。“娘子,
”他温声开口,打破了死寂,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丝满足后的慵懒,“茶很好。有劳了。
”他微微欠身,姿态谦恭,却无端地让容昭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起,比那茶中的砒霜更冷。
这一夜,容昭躺在华美的婚床上,身旁是呼吸平稳、似乎已然熟睡的裴烬。她睁着眼,
看着头顶帐幔上繁复的刺绣,第一次感到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茫然。
那杯本该终结一切的毒茶,非但没有成为她掌控游戏的开始,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只荡开了一圈诡异的涟漪,便沉入一片她无法看透的黑暗里。
裴烬……这个看似文弱、任人拿捏的赘婿,究竟是何方神圣?那杯茶,他喝下去,为何无事?
那温顺笑容的背后,又藏着怎样的心思?无数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容昭的心脏,
让她彻夜难眠。窗外,更深露重。容府的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平静中滑过。
裴烬的存在,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池,看似被庞大的容家迅速稀释、同化,
实则已悄然晕染开看不见的纹路。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低眉顺眼的“裴姑爷”。
晨昏定省,对着容昭那位威严刻薄、掌控欲极强的父亲容海,
和那位表面慈和、眼神却如淬毒蛇信的二叔容江,他礼数周全,姿态谦卑得近乎懦弱。
容海与容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审视,
如同打量一件用旧了随时可以丢弃的摆设。裴烬则回报以温顺的微笑,
仿佛全然感受不到那目光中的分量。容昭冷眼旁观着。
她看着裴烬被府中管事随意指派去清点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账,
看着他被容海训斥时垂首聆听、不发一言的顺从模样。她甚至故意刁难,
堆故意弄乱的、涉及容家核心生意的盐引票据丢给他整理——那是容家见不得光的财富根基。
她倒要看看,这个喝下毒茶却安然无恙的“丈夫”,是真草包,还是在扮猪吃老虎。
裴烬接了那堆票据,没有抱怨,没有推脱。他安静地坐在光线昏暗的账房里,
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指尖沾着墨,在粗糙的账册上缓慢地书写。他写字很慢,一笔一划,
力透纸背,透着一股子书生的笨拙和认真。容昭曾借着送点心的由头,踱步到他身后,
目光扫过那些账册。入目的字迹倒是工整,只是内容……全是些无关痛痒的条目,
某某年某月某日,库房新进粗瓷碗碟若干,支出银钱几何;某处偏院修缮,
购得青砖几许……琐碎得令人发笑。容昭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是她多虑了。
这裴烬,大约真是个走了狗屎运、命特别硬的草包。然而,容昭没有看到的是,
当她转身离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吱呀合拢的瞬间。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裴烬握着毛笔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头,那张温顺苍白的脸上,
所有的怯懦和茫然如同潮水般褪去。眼底深处,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无机质的沉静,
锐利如鹰隼。他搁下笔,动作无声。指尖探入宽大的袖袍深处,
极其隐秘地取出一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素笺。
另一只手迅速抽过一张普通的宣纸覆盖其上。他执起另一支笔,
沾了特制的、遇热才会显色的墨汁,悬腕落笔,在那层薄如蝉翼的素笺上飞快地书写。
这一次,笔走龙蛇,流畅迅疾,再无半分之前的迟滞笨拙!
一行行墨色小字在素笺上显现:“……三月初七,盐船‘顺风号’入港,实载官盐三千引,
报损八百,实入私库……”“……四月初九,通判王德福收银票八千两,
默许‘振威’镖局押运私盐过境……”“……容江亲信李三,
于城南‘醉仙居’密会漕帮二当家,疑议新辟水道……”密密麻麻,条分缕析,
全是容家走私官盐、贿赂官员、打通关节的核心罪证!
每一笔交易的时间、地点、人物、数目,都被精准地捕捉、记录。这些信息,
如同黑暗中无声织就的蛛网,精准地捕捉着容家庞大罪业中每一丝细微的震颤,
最终将汇成一张足以勒死整个容家的致命罗网。裴烬写罢,指尖在素笺边缘轻轻一捻,
那薄如蝉翼的纸卷便神奇地自动卷起,细如小指。他手腕一翻,
卷好的素笺便悄无声息地滑入袖中一个特制的夹层,消失不见。做完这一切,
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顺的、带着点倦怠的神情,拿起之前那本记录着粗瓷碗碟的账册,
慢吞吞地继续誊写,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而在容府的另一端,
容昭的日子也并非全在观察裴烬中度过。她依旧是那个令府中下人战战兢兢的“大**”,
病态的控制欲在每一个角落蔓延。她院中的一株名品牡丹,
只因一个粗使丫头洒水时不小心碰掉了一片花瓣,便被容昭命人当着所有下人的面,
连根拔起,丢进了灶膛。那丫头被罚跪在烈日下整整一日,滴水未进,最后晕死过去。
“我的东西,”容昭当时就站在廊下,看着那株牡丹在火焰中扭曲焦黑,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所有听到的人如坠冰窟,“便是毁了,也只能由我亲手来毁。
旁人,碰一下,都是死罪。”阳光照在她绝美的侧脸上,勾勒出近乎残酷的线条。
裴烬似乎也“有幸”成为了她这病态占有欲的对象。一次,容昭“心血来潮”,
亲手为他缝制了一件外衫。针脚细密,布料上乘。裴烬依言穿上,容昭绕着他走了两圈,
脸上带着欣赏自己杰作般的笑意。然而下一刻,
她的目光落在他袖口处一道几乎看不见的、不小心被桌角勾出的细长抽丝上。笑意瞬间冻结。
“脱下来。”容昭的声音陡然变冷。裴烬微微一怔,还是依言解开了外衫的盘扣。
“嚓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容昭竟直接夺过那件崭新的外衫,双手用力,
从袖口那道细小的抽丝处,狠狠地将整条袖子撕裂开来!精美的刺绣、细密的针脚,
在她手中如同脆弱的草纸般不堪一击。她眼神偏执地盯着那撕裂的豁口,胸口微微起伏,
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最终,她将破败的衣衫随手丢在地上,如同丢弃一件垃圾,
声音恢复了那种柔和的、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调子:“脏了,破了,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夫君,你说是不是?”裴烬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件自己只穿了一瞬便被毁掉的衣服,
又抬眼看着容昭那张因为病态的快意而微微泛红、艳色更盛的脸。他沉默片刻,
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个温顺的笑容,仿佛刚才被当众羞辱、损毁衣物的根本不是他。
“娘子说的是。”他温声道,语气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娘子亲手所做之物,
自然也只有娘子有权处置。是它……配不上娘子。”他甚至微微躬身,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