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嫡母送到乡下那年,我才五岁。她笑着对我说:「贱婢生的女儿,只配在泥里活着。」
十五岁回京那日,嫡姐用鞭子指着我的脸:「乡下野狗也配踏进尚书府?」
我低头藏起袖中密信——那是嫡父勾结叛党的证据。后来宫宴上,
新帝执起我的手:「孤记得你,三年前雨中献策的姑娘。」嫡母跪在凤仪宫外时,
我抚着牡丹轻笑:「现在知道谁才配活在泥里了?」春深,泥土被昨夜的雨泡得发胀,
混着草根和些微腐烂的气息,弥漫在破旧院落周围。沈芷坐在半朽的门槛上,
就着天边最后一点昏光,仔细擦拭手中一枚边缘已磨得滑亮的铜钱。指尖冻得有些发红,
动作却稳,一下,又一下。远处官道上,隐约有车马声传来,辘辘滚过潮湿的泥土路,
越来越近。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洗尽铅华的脸。常年乡野的清苦,
未能磨去她眉眼间那份过于精致的轮廓,反添了几分韧性的静气。那双眼睛尤其黑,
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映着将熄的天光,深不见底。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穿着半旧葛布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快步进来,是自幼照料她的孙嬷嬷。
嬷嬷脸上带着压不住的急切,又强自按捺着,低声道:“姑娘,京里来人了,
是、是夫人身边的人,说是接您回去。”沈芷擦拭铜钱的动作未停,
只极淡地应了一声:“嗯。”嬷嬷却有些慌:“这突然来接,怕是没安好心!
当年他们那般作践您和姨娘,如今怎会……”“嬷嬷,”沈芷打断她,声音平直,没有波澜,
“该来的总会来。收拾东西吧。”她将铜钱收回贴身的旧荷包里,那里沉甸甸的,
装着这些年她一枚一枚攒下的铜板,还有几样更重要的东西。她站起身,
拍了拍裙角并不存在的灰尘。十五岁的少女,身量已长成,立在暮色残破的庭院中,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荒芜里悄然长成的修竹。门外停着的马车算不得多华丽,
却也干净齐整,比这乡下地方常见的牲口车强上许多。车旁站着几个仆役,
神色间带着京城尚书府下人特有的那种倨傲,看见她出来,目光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
带着审度货物般的挑剔。一个穿着体面些、管事模样的婆子走上前,
皮笑肉不笑地略一福身:“老奴奉夫人之命,来接三姑娘回府。姑娘请上车吧。
”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敬意。沈芷没说话,只平静地看了那婆子一眼。那目光并无厉色,
却让婆子心头莫名一凛,后面预备好的几句敲打言语竟卡在了喉咙里。孙嬷嬷搀着沈芷,
主仆二人沉默地上了马车。车厢摇晃着驶离这片困了她整整十年的地方。
沈芷指尖挑开一线窗帘,回望那渐行渐远、最终融入沉沉迷霭的农庄院落。
嫡母柳氏当年那张艳丽却刻薄的脸,和那句带着笑,却比冰碴子还冷的话,
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贱婢生的女儿,只配在泥里活着。”那时她才五岁,
生母刚“病故”,她被人从熟悉的院落拖出来,塞进一辆颠簸的马车,
送到这远离京城的庄子上。柳氏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幼小的心底。十年。
她在泥泞里挣扎,学着认字,偷偷看庄头弃置的旧书,观察庄户如何算计收成,
倾听过往行商的闲谈,揣摩人心。她知道自己不能永远陷在这泥沼里。回去,是唯一的路。
马车行了几日,终于在一个午后,驶入了京城。喧嚣的人声、车马声透过车壁传来,
带着一种陌生而沸腾的气息。尚书府那气派的朱漆大门近在眼前,石狮子威严矗立,
门楣上“沈府”的匾额在日光下闪着金辉。车刚停稳,帘子便被猛地掀开。
一道娇艳的身影立在车下,手里握着一根细韧的马鞭,正是嫡出的二**沈玉茹。
她比沈芷年长一岁,穿戴华贵,珠翠环绕,眉眼继承了柳氏的明艳,却更多了几分骄纵之气。
她上下扫了沈芷一眼,目光落在沈芷那身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衣裙上,
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讥诮,鞭梢几乎要点到沈芷脸上,声音又脆又利,
带着满满的恶意:“哟,这就是庄子上回来的三妹妹?瞧着这一身的土腥气,
京城的风都要被你熏浊了。怎么,乡下野狗也配踏进尚书府?
”周围的仆役发出压抑的低笑声。沈芷垂着眼睫,缓缓下了马车。
在沈玉茹的鞭梢及她脸颊的前一瞬,她微微侧身,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出来,
恰好避开了那无礼的点触。她袖中的手轻轻拢了拢,
指尖触到袖袋内里暗藏的一封密信硬硬的边缘。那是她耗费极大心力,
才辗转拿到的东西——足以让整个尚书府万劫不复的凭证。她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轻声道:“二姐姐。”声音不大,却让沈玉茹预备好的下一句奚落滞了滞。沈玉茹瞪着她,
想从她脸上找出惶恐、羞愤或者讨好,却只看到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静。
这平静莫名让她有些恼火。“哼!”沈玉茹收回鞭子,冷哼一声,“既然回来了,
就守好府里的规矩,别把乡下那些不懂礼数的野性子带进来,平白丢了我们尚书府的脸面!
”说罢,转身扶着丫鬟的手,趾高气扬地进了府门。孙嬷嬷在身后气得发抖,
沈芷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那背影,抬步跟上。规矩?她回来的目的,从来不是学什么规矩。
入门拜见嫡母柳氏,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戏码。柳氏端坐主位,
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得体却疏离的笑,
说了几句“回来就好”、“往后要好生学规矩”的场面话,眼神里的审视和冷意,
却如实质般落在沈芷身上。沈芷垂首应答,姿态恭顺,滴水不漏。
她被安置在府邸最偏僻的一处小院,陈设简单,
伺候的也只有孙嬷嬷和一个年纪小不太懂事的粗使丫头。明眼人都看得出,
这位三姑娘在府中是什么地位。沈芷并不在意。她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院里,
每日给柳氏请安,偶尔遇上沈玉茹或府中其他人不痛不痒的刁难,也多是隐忍退让,
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暗地里,她却像最耐心的猎手,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座繁华府邸下的暗流。她留意父亲沈弘书房往来的客人,
留意柳氏打理庶务时接触的账房、管事,留意府中下人间隐秘的流言。她需要机会,
一个能让她这张脸,她的名字,传到更高处、更有力者耳中的机会。日子流水般过去,
转眼已近深秋。京都连降大雨,河水暴涨,城外灾民聚集,流言四起,隐隐有民乱之象。
朝堂之上,关于是否开仓放粮、如何赈灾,争论不休。沈弘身为户部尚书,主管钱粮,
焦头烂额,回府后时常面色沉郁。这日清晨,沈芷借口为孙嬷嬷抓药,撑着油纸伞,
悄然出了后门。她没有去常去的药铺,而是拐入了城南灾民临时聚集的一片窝棚区。
污水横流,哭声、**声、咒骂声混杂在雨声里,一片愁云惨雾。她仔细听着灾民的议论,
观察着他们的状态,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清晰。回府时,雨势稍歇。
她绕到府邸西侧一条相对清净的街道,这里是几位朝中重臣府邸的后巷。她算准了时辰,
在此徘徊。果然,不到一刻钟,一辆看似朴素的青篷马车在几名随从护卫下,缓缓驶来。
马车檐角挂着一盏不起眼的羊皮灯,灯上却有一个特殊的徽记。沈芷眼神一凝,就是现在!
她猛地从巷口冲出,似是脚下不稳,惊呼一声,跌倒在马车前不远处的积水中。伞掉落在地,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显得狼狈不堪。“吁——”车夫急忙勒马。护卫瞬间上前,
警惕地按住腰刀。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肤色白皙,
眉眼清俊,瞳仁却极深,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审视。
他目光落在跌在水洼里的少女身上,她抬头望来,雨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奇异的、孤注一掷的冷静。“惊扰贵人,
民女万死。”沈芷声音带着颤,似是受惊,语速却极快清晰,“民女刚从未灾区回来,
听闻朝廷为赈灾之事争执不下。民女有一愚见,或可解燃眉之急!”护卫呵斥:“放肆!
哪里来的疯女子,还不快滚开!”车中的男子却抬手制止了护卫,他看着沈芷,
声音平淡无波:“说。”“开放官仓,远水难救近火,且易生贪腐。城中各大粮商囤积居奇,
可令其按旧例捐输,同时,由官府出面,组织灾民中的青壮疏浚河道、加固堤防,以工代赈!
既可安抚青壮,防其生乱,又能为春耕蓄水,一举两得!粮商捐输之粮,半数用于赈济老弱,
半数作为以工代赈之酬劳,账目分开,派专人监察,可最大限度杜绝中饱私囊!
”她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敲在当下赈灾最难的点上。
这不是一个深闺女子能有的见识。男子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他深深看了沈芷一眼,似乎要将她这副狼狈却又异常夺目的模样刻印下来。
他没有问她的名字,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淡淡道:“知道了。”帘子垂下,马车再次启动,
绕过她,缓缓驶离。沈芷从冰冷的水洼中站起身,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泥点,
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轻轻吐出一口气。指尖在袖中蜷缩,那里面,除了密信,
如今又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她认得那个徽记,那是当今太子李琮的车驾。太子监国,
正为此事烦恼。她赌对了。时间又悄然滑过数月。赈灾之事最终采取的方案,虽未明说,
核心却与沈芷那日所言大同小异。效果显著,民乱平息,太子在朝中声望更隆。尚书府内,
依旧波澜不惊。沈芷依旧是被忽视的三姑娘。只有柳氏,偶尔看向她时,
眼底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但很快又被轻视压下。一个乡下丫头,能翻起什么浪?
转年春天,宫中举办百花宴,邀请京中适龄的贵女参加,名为赏花,
实则为几位年长皇子选妃。沈芷也在受邀之列,这自然是嫡母柳氏为了衬托自己女儿沈玉茹,
才捎带上她的。赴宴那日,沈玉茹打扮得珠光宝气,如同开屏的孔雀。而沈芷,
只穿了一身浅碧色衣裙,料子普通,样式简单,发间亦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站在姹紫嫣红中,清淡得像一株新荷。宴设在御花园,奇花争艳,贵女云集,环佩叮当,
香风阵阵。沈芷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安静地品着茶,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
她看到太子李琮坐在主位之上,神情依旧淡漠,与周遭的热闹有些格格不入。
沈玉茹使出浑身解数,与其他贵女争奇斗艳,又在一曲琴艺展示中拔得头筹,引得众人瞩目,
她得意地瞥向角落里的沈芷,却见对方只是垂眸**,仿佛置身事外,
心头又是一阵无名火起。宴会进行到一半,气氛正酣。忽然,太子李琮放下酒杯,
目光穿过喧闹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安静的角落。他抬了抬手,场内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循着太子的视线望去,最终,定格在了沈芷身上。众目睽睽之下,李琮起身,
缓步走下主位,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来到沈芷面前。他身材颀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情绪难辨。在无数道震惊、疑惑、嫉妒的目光中,
他执起沈芷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全场死寂。沈玉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
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李琮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御花园:“孤记得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惊愕的脸,最后落回沈芷平静无波的眼中。“三年前,
雨中献策,以工代赈的姑娘。”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原来那个在民间悄然流传、助太子稳定灾情的“无名女”,
竟是尚书府这个默默无闻、刚从乡下回来的三**沈芷!柳氏的脸色瞬间煞白。
沈玉茹更是如同被当众扇了一记耳光,脸上**辣的。沈芷迎着太子深邃的目光,
缓缓站起身,抽回手,屈膝行了一礼,姿态从容:“臣女沈芷,参见太子殿下。当日唐突,
殿下竟还记得。”她没有否认,没有惶恐,只有恰到好处的谦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李琮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很好,宠辱不惊。“如此才识,埋没可惜。
”他淡淡道,声音却足以让所有人听清,“即日起,入宫为女史,随侍东宫。”旨意一下,
满场皆惊。女史虽只是正六品女官,却是太子近侍,意义非凡!这分明是太子看中了她!
沈芷再次敛衽行礼:“臣女,谢殿下恩典。”她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冷静如初。第一步,
成了。从那一日起,沈芷的命运齿轮开始飞速转动。入东宫为女史,
她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对政务敏锐的洞察力,将东宫典籍、文书整理得井井有条,
偶尔在李琮问及时,也能提出一两句切中要害却又不逾越本分的见解,
渐渐赢得了李琮的信任和倚重。与此同时,朝堂风波诡谲。三皇子一党与太子争储日益激烈。
忽然有一天,一道匿名奏章直抵天听,弹劾户部尚书沈弘,与三皇子暗中勾结,贪墨军饷,
证据确凿!皇帝震怒,下令彻查。铁证如山,沈弘辩无可辩。尚书府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沈弘被打入天牢,抄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官为奴。曾经煊赫的尚书府,顷刻崩塌。
诏狱阴暗潮湿。柳氏和沈玉茹穿着囚服,缩在草堆里,形容枯槁,哪还有半分往日风光。
牢门打开,一道纤细的身影逆光而立,衣着虽不华丽,却干净整洁,正是沈芷。
她是特意来看她们的。柳氏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