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要把整个江城掀翻过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铂悦”酒店的琉璃穹顶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喧嚣的鼓点。这江城最豪华的酒店,此刻却像个被顽童敲打不休的琉璃盏,金碧辉煌的外壳下,藏着一股即将碎裂的紧绷。宴会厅里,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刺得人眼睛发疼,满桌的山珍海味冒着热气,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那味道混着红酒的醇香、香水的甜腻,还有一种更浓烈的东西,叫羞辱。
苏振南坐在主位上,手指死死捏着一份泛黄的契书。纸页边缘已经发脆,二十年前的墨迹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上面“苏林两家永结秦晋之好”的字样,此刻却像一根刺,扎得他老脸涨红。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结滚动着,终于没忍住,将契书“啪”地拍在红木餐桌上。
汤水溅起,在雪白的桌布上洇出深色的渍痕,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墨花。
“林墨,你还有脸来?”苏振南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了二十年的怒火,“我苏家供你吃穿二十年,送你去最好的学校,你就拿个专科毕业证回来?现在还敢站在这里,耽误我孙女清瑶的前程!”
厅中央站着的青年,浑身都在往下滴水。
廉价的白衬衫被雨水泡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挺拔的骨架。乌黑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在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积起小小的水洼。他手里攥着个透明塑料袋,袋里是一沓被雨水泡得发皱的钞票,那是他今天刚从工地领的工资,原本是想作为订婚礼金,此刻却像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林墨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眨了眨眼,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撞不破的倔强:“爷爷,今天是我和清瑶的订婚日。”
“订婚?”一个尖锐的女声像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空气里。
苏清瑶穿着一身意大利高定礼服,裙摆上的碎钻随着她的动作闪烁,妆容精致得挑不出一点错,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她往旁边站了站,更紧地靠向身边的青年,语气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林墨,你看看你这穷酸样!我刚拿到剑桥的录取通知书,马上就要出国深造,你配得上我吗?”
她身边的赵天宇适时地搂住她的腰,动作亲昵自然。他穿着量身定制的西装,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灯光下晃眼,看向林墨的眼神,像在看一只不小心闯进宴会厅的流浪狗。
“林墨,”赵天宇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的宾客都听清,“识相点就自己滚。清瑶已经答应做我女朋友了,你手里那破纸,擦**都嫌硬。”
周围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那些穿着光鲜的宾客们,用手帕掩着嘴,眼神里的嘲讽毫不遮掩。有人低声议论:“这就是苏家养了二十年的那个小子?看着确实上不了台面。”“听说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还在工地上搬砖呢……”“也不知道苏老爷子当初怎么想的,非要守着那二十年前的破承诺。”
林墨的手指攥得更紧了,塑料袋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他想起刚被父亲托付给苏家的时候,他才六岁。父亲临终前拉着苏振南的手,声音微弱却恳切:“振南兄,我这儿子……就拜托你了。”苏振南当时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必待他如亲孙。”
他想起十岁那年,苏清瑶把奶奶最爱的玉镯摔碎了,是他站出来说是自己碰掉的。苏振南抄起鸡毛掸子就往他身上抽,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却咬着牙没哭。晚上苏清瑶偷偷溜进他房间,塞给他一颗水果糖,软乎乎地说:“林墨哥,以后我保护你。”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他发高烧,是苏母把他从床上拽起来,骂他“装病想偷懒”,让他顶着大太阳去买酱油。回来的时候他晕在门口,是苏清瑶把他扶进房间,用冷毛巾给他敷额头,守了他一整夜。
那些零碎的温暖,像星星一样散落在二十年的隐忍里,支撑着他熬过那些动辄被打骂、被当作佣人使唤的日子。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听话,足够努力,总能焐热这家人的心,总能等到今天——这个他盼了很久的订婚日。
可现在,那些温暖好像都是假的。
“契书还在,婚约就作数。”林墨的声音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心口那片滚烫的地方,正在一点点变冷。他的目光扫过满桌或嘲讽或漠然的脸,最后落在苏清瑶身上,“清瑶,你小时候说过,长大了要……”
“闭嘴!”苏清瑶厉声打断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不愿提及的过往。那慌乱很快被更深的厌恶取代,她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墨,一字一句地说:“小时候的屁话你也信?林墨,我告诉你,我苏清瑶就算嫁条狗,也不会嫁给你这个吃软饭的废物!”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林墨的心脏。
赵天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更大声了。他从钱夹里抽出一张支票,笔尖在上面划了几下,然后像扔废纸一样扔在林墨脚下。
“五十万。”赵天宇的声音带着施舍的傲慢,“拿着钱,滚出江城,永远别回来。够你这种人活一辈子了。”
支票上的数字红得刺眼,像一摊凝固的血。
林墨低头看着那张支票,又缓缓抬起头,看向苏振南。老人别过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躲闪,仿佛没看见这刺眼的一幕。再看向苏清瑶,她正依偎在赵天宇怀里,嘴角带着胜利者的微笑,看他的眼神,和看地上的尘埃没什么两样。
二十年隐忍,二十年付出,换来的就是“废物”“吃软饭”?
那些曾经的承诺,那些零星的温暖,原来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