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最后的齿轮老陈的工具箱是二十五年前自己打的。那时候他三十八岁,
是红星机械厂的金工车间副主任,手下带着十几个徒弟。工具箱用的是一整块椴木,
刨得光滑,榫卯结构,没用一根钉子。箱盖内侧刻着厂徽——一颗五角星套着齿轮,
下面是“红星机械厂1972”的字样。那是厂里最辉煌的年代,两千多名工人,三班倒,
机器轰鸣声能从天亮响到天黑。而现在,二零二三年十月,这个工具箱要被带走了。
不是退休光荣带走,而是裁员清理物品。“老陈,收拾好了吗?”车间主任王胖子站在门口,
声音有点虚。他是老陈的徒弟,二十年前跟在老陈**后面学看图纸,
现在管着整个车间——如果这还能叫车间的话。车间里空了一大半。
老式机床——C620车床、X62W铣床、B665牛头刨——大部分已经拆走卖废铁了。
剩下几台新式数控机床,闪着金属冷光,屏幕上跳着英文和数字,不需要老师傅的手感,
只需要年轻人会按按钮。老陈蹲在自己的工具箱前,慢慢整理。
扳手、卡尺、榔头、锉刀、划针……每一样都磨得发亮,握把处被手汗浸出深色的印记。
他拿起一把游标卡尺,尺身上的镀铬已经斑驳,但刻度还清晰。这是父亲传给他的,
父亲也是红星厂的工人,干了一辈子钳工。“都收拾好了。”老陈说,声音沙哑。
他昨晚没睡好,或者说是这一个月都没睡好。从厂里宣布“智能化改造,
优化人员结构”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五十八岁,工龄四十年,
在数控机床和机器人面前,他的手艺成了古董。王胖子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
老陈摆摆手:“戒了,女儿不让抽。”“老陈,厂里给的补偿方案……”王胖子顿了顿,
“按工龄算,一年补一个月工资,四十个月。还有提前退休的选项,社保交到六十岁。
”“四十个月。”老陈重复道,“够干什么?”王胖子不说话了。
他知道老陈的情况:老婆前年乳腺癌走了,治病花光了积蓄;儿子在上海做程序员,
忙得一年回不了一次;女儿在本地教书,嫁了人,有自己的家庭要顾。
老陈就靠这份工资活着,现在没了。“厂里说,
可以安排转岗培训……”王胖子自己都觉得这话没底气。“培训什么?学编程?
学操作数控机床?”老陈笑了,笑容里有苦味,“王主任,我五十八了,眼睛花了,手抖了。
那些屏幕上的字,我看不清。那些按钮,我记不住。
”他把最后一件工具——一把德国进口的千分尺——放进工具箱,合上盖子。
锁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某种终结。“老陈,我……”王胖子想说什么,
但最终只是拍拍他的肩,“有什么困难,跟我说。徒弟永远是徒弟。”老陈点点头,
拎起工具箱。箱子很沉,实木的,加上几十斤工具,他得用两只手。走出车间时,
几个还没走的老师傅围过来。“老陈,这就走了?”“晚上聚聚?喝两杯?
”“**智能化,把我们都智能没了!”老陈跟他们一一握手。老张,电工,五十六岁,
下个月裁;老李,焊工,五十七,已经接到通知;小王,才四十二,但只会操作老式冲床,
数控的不会,也在名单上。“保重。”老陈说。他能说的只有这个。走出厂门时,
他回头看了一眼。红星机械厂的招牌还在,但旁边的墙上新刷了一行标语:“拥抱智能制造,
开创工业未来”。字体方正,鲜红刺眼。厂门口停着一辆电动车,是女儿陈静早上送他来的。
她坚持要来接,老陈没让。“我自己能回。”他说。现在有点后悔了——工具箱太沉,
他得走走停停。公交车上,他把工具箱放在腿边,手扶着。有年轻人好奇地看这个木箱子,
大概觉得像古董。是啊,在这个手机能解决一切的时代,谁还需要实木工具箱?
谁还需要知道怎么用手工锉出一个标准平面?谁还需要听机器声音判断故障?老陈看着窗外。
这座城市变了。红星厂所在的工业区,很多老厂都关了,改成了创意园区、写字楼、公寓。
烟囱拆了,盖起了玻璃幕墙大楼。以前下工时间,满街都是穿工装的工人,
自行车铃响成一片。现在都是小白领,拿着咖啡,步履匆匆。他的手机响了,是儿子陈志远。
“爸,你今天……办完手续了?”儿子的声音从上海传来,隔着千里,有点模糊。“嗯,
办完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爸,你别难过。这是趋势,产业升级,没办法的事。
你辛苦一辈子,也该休息了。要不……来上海住段时间?我最近项目快上线了,
忙完这阵就有空。”“什么项目?”老陈问。其实他不太懂儿子具体做什么,
只知道是“人工智能”“大数据”这些听起来很高级的词。“AI质检系统,
给制造企业用的。”陈志远的语气兴奋起来,“用摄像头和算法替代人工质检,
效率能提高十倍,错误率降低到千分之一。我们已经签了好几家大客户……”老陈听着,
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工具箱的木质表面。替代人工质检。
儿子在开发替代像他这样的工人的技术。“那……用了你们系统,要裁多少人?”他问。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爸,这是进步。机器比人精准,不会累,不会出错。企业要生存,
必须降本增效。你看德国、日本,早就全自动化了。”“德国日本,工人怎么办?
”“有社会保障,有再培训……爸,咱们不聊这个了。你真来上海吧,散散心。”“再说吧。
”老陈说,“你忙你的。”挂了电话,公交车正好到站。老陈拎着箱子下车,往家走。
他住在机械厂的老家属院,八十年代建的筒子楼,六层,没电梯。他家在五楼,
爬上去时喘得厉害。开门进屋,五十平米的两居室,简单但整洁。客厅墙上挂着妻子的遗像,
微笑着。老陈把工具箱放在墙角,那里原本是放电视柜的,电视坏了后一直空着。
他倒了杯水,坐在旧沙发上。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以前下班回家,
妻子在厨房做饭,油烟机响着,电视开着,女儿在写作业,虽然吵,但是热闹。现在,
什么都没有了。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女儿。“爸,你到家了?我马上过去,晚上在家吃饭。
”“不用,我自己弄点吃的就行。”“我都买好菜了。小杰(女婿)晚上加班,就咱俩。
”半小时后,陈静来了,提着大袋小袋的菜。她三十四岁,初中语文老师,
继承了母亲的圆脸和温柔性格。一进门就开始忙活:洗菜、切肉、淘米,
厨房很快有了烟火气。“爸,工具箱拿回来了?”她看了一眼墙角。“嗯。”“留着也好,
是个纪念。”陈静一边炒菜一边说,“爸,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真要提前退休?
”“不退怎么办?找工作?谁要五十八的老头子?”“可以找个轻松点的,
看大门、仓库保管什么的……”“一个月两千块,够干什么?”老陈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
“静静,爸心里有数。你别操心。”陈静关了火,转身看着他:“爸,我知道你难受。
干了四十年,说没就没了。但时代就是这样,咱们得往前看。要不你跟我住?
我们房子虽然不大,但……”“不去。”老陈打断她,“我在这住惯了。邻居都是老同事,
说说话。去你那儿,高楼大厦,谁也不认识,憋屈。”晚饭时,父女俩聊了些家常。
陈静说学校的事,哪个学生调皮,哪个同事怀孕了。老陈听着,偶尔点头。
但他心思不在这儿,他在想工具箱,想车间,想那些已经拆走的机器。“爸,
哥今天打电话了吗?”陈静问。“打了。”“他说什么?让你去上海?”“嗯。
”“其实去住段时间也好。散散心,看看大城市。”“他忙,没空陪我。
我去也是一个人待着。”老陈扒了口饭,“再说,他在弄那些东西……我不懂。
”陈静知道父亲和哥哥之间的隔阂。一个是一辈子和钢铁、机油打交道的老工人,
一个是在虚拟世界里写代码的程序员。两个世界,两种语言。饭后,陈静洗了碗,
又陪老陈看了会儿电视,才离开。临走时说:“爸,明天我休息,带你去公园走走。
别老闷在家里。”老陈答应了,但知道不会去。他想一个人待着。夜深了,他打开工具箱。
工具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每一件都有故事。那把活动扳手,
是他第一次参加全市技术比武得的奖品;那套螺丝刀,
是妻子用第一个月工资给他买的;那台老式百分表,是父亲临终前传给他的,
表盘上的玻璃裂了,但还能用。他拿起一把锉刀。刀身已经磨短了两寸,锉齿也钝了。
但他记得,二十年前,厂里接了个军工订单,
有个零件的内孔需要手工修到0.01毫米的精度,数控机床做不到。他干了整整一天,
用这把锉刀一点点修,最后检验员用气动量仪测,误差只有0.005毫米。
车间主任拍着他的肩说:“老陈,你这双手,比机器还准。”现在呢?现在机器比他准了。
不,是儿子的机器比他准了。他把锉刀放回去,合上工具箱。走到阳台,看着夜色中的城市。
远处,新区的写字楼还亮着灯,像巨大的发光积木。儿子大概就在那样的楼里,
写着让更多“老陈”失业的代码。他不知道该怪谁。怪儿子吗?儿子只是在做他的工作,
在推动“进步”。怪工厂吗?工厂要生存,不升级就被淘汰。怪时代吗?时代滚滚向前,
不会为任何人停留。那他呢?他这四十年的手艺,这双手上的老茧,这工具箱里的记忆,
算什么?夜风吹来,有点凉。老陈回到屋里,关上门。工具箱静静地立在墙角,像一个墓碑,
祭奠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而新时代,正以他无法理解的速度,呼啸而来。
带着他的儿子一起。把他抛在身后。#**第二章空转的齿轮**失业的第一个月,
老陈学会了和时钟对峙。清晨五点四十分,
生物钟准时把他唤醒——这是四十年雷打不动的上工时间。他睁开眼,
看着天花板上熟悉的水渍斑痕,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早班车声,然后意识到:不用起床了。
没有工装要穿,没有饭盒要准备,没有那辆骑了二十年的二八大杠要推下楼。
他在床上躺到六点半,直到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刺眼的光带。起床,
洗漱,烧水,泡茶。茶叶是女儿买的,说是龙井,但他喝不出好坏,只觉得淡。以前在车间,
大家喝的都是大茶缸里的浓茶,茶叶梗子浮在上面,又苦又涩,但提神。上午的时间最难熬。
他试过下楼遛弯,但家属院里碰见的都是老熟人,
话题绕不开“厂里又裁了多少人”“补偿金发了没”“你儿子在哪工作”。
每次别人问起儿子,老陈都含糊地说“在上海,搞电脑的”,不愿多说。
他知道有些老工友的孩子也在外地打工,进厂、送快递、当保安,
相比之下他儿子算是“有出息”的。但这出息让他心情复杂。他也试过看电视。
但白天不是抗日神剧就是婆媳吵架,看得他脑仁疼。遥控器按了一圈,停在纪录片频道,
正好在播《大国工匠》。屏幕里,年轻的工匠在打造精密零件,手法娴熟,眼神专注。
老陈看了十分钟,关掉了。那是别人家的工匠,上电视的,光鲜亮丽。而他这样的老工匠,
在现实里被淘汰了。工具箱还立在墙角。有几次他想打开,擦擦工具,
但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擦了有什么用?又用不上。那些工具像一群退休的老兵,
安静地躺在木盒子里,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征召。第二周,女儿陈静带他去人才市场。“爸,
就当去看看,不一定真找工作。”人才市场在老城区体育馆里,每周三、六开放。
老陈穿了件还算干净的夹克,跟着女儿走进去。里面人山人海,空气浑浊,
混合着汗味和打印纸的味道。招聘摊位一排排挤着,
大多是服务业:房产中介、保险推销、餐厅服务员、快递站点招人。电子厂也有,
但要求“35岁以下,能适应两班倒”。陈静帮老陈填了几张表。年龄那栏,
老陈自己写的“58”,招聘的人扫一眼,表格就直接放到最下面了。“老师傅,
您这年纪……”一个招保安的经理还算客气,“我们这儿要站岗,一天八小时,
您身体吃得消吗?”“吃得消。”老陈挺直腰板。“那行,留个电话,有需要通知您。
”话是这么说,但老陈知道没戏。转了一圈,唯一一个对年龄没硬性要求的是保洁公司,
招小区垃圾清运工,月薪两千二,早上四点上班。陈静拉着他就走:“爸,这个不行,
太累了。”“累什么累,我以前在车间一站就是八小时。
”“那不一样……”从人才市场出来,父女俩在路边长椅上坐了会儿。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
但老陈心里冰凉。他想起三十八岁那年,红星厂招工,报名的队伍排了两条街。
他是顶父亲的职进去的,还经过了严格考核:识图、计算、实际操作。录取那天,
全家高兴得像过年。那时候,工人是让人羡慕的职业,有地位,有保障。现在呢?五十八岁,
一身手艺,没人要了。“爸,要不你学点新东西?”陈静小心翼翼地说,
“社区老年大学有电脑课,免费的。学会了上网,看看新闻,
跟人聊聊天……”“学那个干啥?”老陈摇头,“我眼睛花,屏幕上的字看不清。
”“那……养养花?养养鸟?我们小区好多退休老人……”“那是闲人干的。”老陈站起来,
“回家吧。”回家的公交车上,他看见路边新开的“智能家居体验馆”,玻璃橱窗里,
机器人吸尘器在自动打扫,智能音箱在回答顾客问题。年轻人们兴奋地体验着,拍照,
发朋友圈。老陈看着,觉得那个世界离自己很远。他的世界是扳手和齿轮,是机油和铁屑,
是实实在在的、摸得到的东西。而这些智能设备,像魔法,他不懂原理,也不想去懂。晚上,
儿子陈志远发来视频通话。老陈犹豫了一下,接了。屏幕里是儿子租的公寓,
背景是一面书墙,摆满了技术书籍。陈志远穿着灰色卫衣,头发有点乱,但眼睛很亮。“爸,
最近怎么样?”“还行。”“我看新闻,说红星厂彻底改造了,
要建成什么‘智能制造示范园区’。”陈志远说,“我们公司还去考察过,想找合作机会。
”老陈心里一刺:“哦。”“爸,你真不来上海住段时间?我这儿离外滩近,可以看夜景。
还有,我们公司下个月有开放日,家属可以参观,挺有意思的。”“你们公司……做什么的?
”“AI啊,人工智能。我们最近在做一个工业视觉检测系统,就是用摄像头代替人眼,
检查产品缺陷。”陈志远兴奋起来,“爸,你知道吗,这套系统比人工检测快二十倍,
而且能发现人眼看不见的微裂纹。
我们已经帮几家汽车厂省了几百万的质检成本……”老陈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省了几百万成本,那意味着多少质检工人失业?他没问出口,怕扫儿子的兴。
“你那个系统……会出错吗?”他问。“理论上会,但概率极低。我们用了深度学习,
训练了上百万张图片,准确率现在能达到99.97%。”“那0.03%呢?
”陈志远愣了一下:“爸,没有系统是完美的。但0.03%的误差,
在工业上已经可以忽略不计了。比人工质检的误差率低多了。”老陈想起自己年轻时,
有一次质检一批精密轴承。抽检了五十个,有一个有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划痕。他坚持全检,
带着徒弟们干了通宵,最终找出了三个有问题的。客户后来专门写感谢信,
说这批轴承用在关键设备上,要是出了问题,损失不可估量。机器能这样吗?
能因为一个微小异常,就决定全检吗?能理解“关键设备”意味着什么吗?他没问。
他知道儿子的答案会是“能”,因为算法可以设置阈值,可以学习判断。但那不一样。
老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爸,你还在听吗?”儿子在屏幕那头问。“在听。
”“那……你来不来上海?机票我买。”“再说吧。你忙你的。”挂了视频,
老陈走到阳台上。夜色渐深,远处新区的灯光像一片发光的海洋。
儿子的世界就在那片光海里,而他站在老家属院的黑暗里,中间隔着不止是距离。
手机震了一下,是老工友群的微信。群名叫“红星老伙计”,是王胖子建的,
拉了三十多个被裁的老师傅。平时大家发发牢骚,转发点养生文章,偶尔约着喝点小酒。
今天群里在讨论补偿金的事。有人说钱到账了,有人说还拖着。老张发了条语音,
声音沙哑:“我去劳动局问了,说厂里这裁员程序合法,我们告不赢。他妈的,四十年工龄,
就这么打发了。”下面有人回复:“老张,认命吧。时代变了。”“变个屁!
就是欺负我们老工人没文化!”“有文化又怎样?我儿子大学生,不也在送外卖?
”群里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有人转了条新闻链接:《人工智能将取代全球8000万个工作岗位》。点开看,
里面预测未来十年,制造业、服务业、甚至部分白领工作都会被AI替代。
老陈看着那条新闻,手指停在屏幕上。他想转发给儿子,想问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开发的那些系统,会让多少人丢掉饭碗?但他最终没有发。发出去又怎样?
儿子会说这是进步,是趋势,是不可阻挡的潮流。
他会用数据、用理论、用未来蓝图来说服父亲。而老陈只有四十年的手感,
和一套生锈的道理。他退出微信,打开工具箱。这次他取出了那把游标卡尺。尺身冰凉,
但握在手里有种熟悉的踏实感。他走到厨房,找到一块切菜的砧板——是实木的,
用了好几年,中间已经凹下去了。他想测测凹了多少。把卡尺张开,夹住砧板边缘,读数。
眼睛有点花,他凑近了看:25.34毫米。再测中间最薄处:23.12毫米。
差了2.22毫米。这要是在厂里,误差超过0.5毫米就要返工。但这是砧板,切菜的,
没人会在意。老陈拿着卡尺,站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身手艺,
最后用来量砧板。他把卡尺擦干净,放回工具箱。箱子里的工具静静地躺着,像在沉睡。
它们不知道,自己已经退役了。就像老陈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新时代里,还能做什么。夜里,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回到车间,但车间里全是发光的屏幕和机器人。他想操作一台机床,
但找不到开关。儿子走过来,穿着白大褂,像医生,指着屏幕说:“爸,指令在这里输入。
”老陈看不清那些小字,手在触摸屏上乱按,机床突然疯狂转动,工具乱飞。他惊醒过来,
一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他看了看表,凌晨四点二十。离平时起床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他躺着,等天亮。等那个不需要他起床、不需要他上班、不需要他施展手艺的新的一天。
时间变得很慢,很重。像生锈的齿轮,空转着,发出沉闷的响声。第二天下午,王胖子来了,
拎着两瓶二锅头和一只烧鸡。“老陈,喝两杯。”两人就在那张旧折叠桌边坐下。
王胖子开了酒,倒了两杯。酒很辣,老陈呛了一口。“厂里……最后那批数控机床,
安装调试好了。”王胖子说,“德国进口的,一台三百万。操作工招了六个,
都是职校毕业的小年轻,一个月工资五千。”老陈没说话,喝了一口酒。“我也快干到头了。
”王胖子叹气,“厂里说要引进‘智慧车间管理系统’,我这个车间主任,
以后就是管管数据,看看报表。那些机器,自己会调度,自己会报故障,
自己会叫维修——维修也是外包的,专门的智能装备公司。”“那我们这些人呢?”“我们?
”王胖子苦笑,“我们就是历史了。老陈,我有时候想,咱们这辈子,图什么?
年轻时候进厂,觉得端了铁饭碗,能干一辈子。结果呢?厂子没了,手艺废了,人也老了。
”两人碰了一杯。烧鸡很香,但老陈吃不出味道。“你儿子……还好吧?”王胖子问。“好,
在上海,搞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嘿,就是让机器更聪明,让人更没用。
”王胖子又倒酒,“老陈,你别怪我说话直。你儿子那行,是未来。但未来是他们的,
不是我们的。我们这代人,被落下了。”被落下了。老陈琢磨着这个词。像赶火车,
没挤上去,眼睁睁看着车开走。站台上只剩自己,和一堆没用的行李——比如那个工具箱。
“我儿子让我去上海住。”老陈说。“去啊,干嘛不去?见见世面。
看看你儿子在搞什么名堂。”王胖子醉眼朦胧,“老陈,咱们这辈子,困在这个厂,
这座城市。外面的世界变成啥样了,都不知道。去看看,死也瞑目。”老陈没接话。
他想象自己去上海,住在儿子的小公寓里,每天等儿子下班。儿子回家就对着电脑,
吃饭时说的都是他听不懂的术语。他会像个客人,或者像个累赘。“再说吧。”他说。
王胖子喝多了,开始说胡话,说年轻时候追厂花的事,说技术比武拿第一的事,
说第一次带徒弟的事。那些往事在酒精里泡过,发胀,变形,但依然鲜活。老陈听着,
偶尔笑笑。那些也是他的记忆。送走王胖子,天已经黑了。老陈收拾了桌子,洗了碗筷。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他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个台,正在播财经新闻:“最新数据显示,
我国智能制造产业规模突破两万亿元,工业机器人保有量居世界首位。专家表示,
智能制造是制造业转型升级的必由之路……”画面切到一家智能工厂,
机械臂精准地组装产品,AGV小车自动运输物料,大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数据。没有工人,
或者很少工人,干净,高效,未来感十足。老陈看着,
想起红星厂鼎盛时期的样子:车床轰鸣,铁屑飞溅,工人们大声说话,满脸油污。
那时候虽然累,但热闹,有生气。而现在屏幕里的工厂,像科幻电影,先进,但冰冷。
他关掉电视,走到工具箱前。这次他打开了,一件件取出工具,摆在旧报纸上。
扳手、榔头、锉刀、卡尺、划针……摆了满地。然后他拿来机油、砂纸、棉布,开始保养。
先用砂纸轻轻打磨掉锈迹,再用棉布蘸机油擦拭。金属在灯光下慢慢恢复光泽,
虽然还有磨损的痕迹,但看起来又像能用了。老陈做得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保养完,他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工具。它们现在亮晶晶的,像新的一样。但有什么用呢?
就像他,虽然还能动,还能吃能睡,但没用了。社会不需要他的手艺,
就像工厂不需要这些工具。手机响了,是儿子发来的微信:“爸,
我们系统今天通过了一个重要测试,准确率又提高了。老板说年底能拿大奖。
”后面附了张照片:儿子和团队站在公司LOGO前,举着香槟,笑容灿烂。他们都年轻,
有活力,眼睛里有光——那是相信自己正在改变世界的光。老陈看了很久,
然后回复:“恭喜。”他想加一句“注意身体”,但没加。他知道儿子不会在意这种话。
儿子在意的是代码、算法、数据、融资、上市。身体?那是老了才在乎的东西。夜深了,
他把工具一件件收回工具箱。最后放进去的是一把小手锤,锤头只有鸡蛋大,但很精致。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说是爷爷那辈传下来的,至少一百年了。锤柄换过三次,
锤头也重新淬过火,但依然是那把锤子。老陈摩挲着锤头,上面有些细微的凹痕,
是历代使用者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对应着一个工件,一个任务,一段时光。现在,
锤子传到他这儿,传不下去了。儿子不需要锤子。他需要的是代码。
老陈把锤子放进工具箱最底层,盖上盖子。锁扣“咔哒”一声,像合上了一本书。
一本写满了手艺、汗水、骄傲、失落,但没人再读的书。窗外的城市依然喧嚣,
但那些声音不属于他。他属于一个已经结束的时代。而新时代,正在用他听不懂的语言,
高速前进,头也不回。#**第三章代码与手感**十一月的一个阴天,
老陈还是去了上海。不是想通了,而是女儿陈静几乎在电话里哭着求他:“爸,
你就当去旅游,散散心。哥难得邀请,而且下周是他们公司开放日,听说挺有意思的,
能看到最新科技。你去看看,回来跟我讲讲,我也长长见识。”老陈妥协了。也许潜意识里,
他也想看看儿子到底在做什么——那些让他失业的“智能”,到底长什么样。高铁上,
他靠着窗,看外面飞速后退的田野、村庄、城市。速度很快,但很平稳,杯里的水几乎不晃。
这就是现代化,他想。快,稳,高效。不像以前坐绿皮火车,哐当哐当,慢,但热闹,
有人情味。到上海虹桥站时,儿子已经在出站口等着了。陈志远穿着灰色休闲西装,
没打领带,比视频里看起来瘦些,眼袋有点重,但精神很好。“爸,路上顺利吧?
”儿子接过他手里的小行李箱——老陈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工具箱没带,觉得没必要。
“顺利。”打车去儿子公寓的路上,父子俩有点沉默。窗外是林立的高楼,
玻璃幕墙反射着阴沉的天空,街道干净得几乎看不到垃圾,行人步履匆匆。
和青江的老城区完全是两个世界。“这儿……房租很贵吧?”老陈找话题。“还行,
一个月八千。”陈志远说,“公司有补贴。不过下个月要搬,这房子房东要卖。”八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