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安的圣母剧本演砸了,消停了两天。
这两天,宿舍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但麻烦这东西,就像韭菜,割了一茬,很快又长一茬。
新的韭菜,是我们的班长,张伟。
张伟这个人,长得人模狗样,戴副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开会和组织活动。
周三下午,他把全班同学都叫到教室,说要开个重要的班会。
我坐在最后一排,本来打算趁机把上周的实验报告写完。
张伟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自以为很有感染力的声音开口了。
“同学们,下周就是学校的校庆了。这是一个展示我们班级风采的绝佳机会!”
他顿了顿,扫视全场,似乎在期待掌声。
然而下面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玩手机。
张伟有点尴尬,但很快调整过来。
“为了迎接校庆,学生会决定举办一个‘美化校园,从我做起’的志愿活动。具体内容,就是打扫我们学院负责的公共区域。”
一听到“打扫”两个字,下面响起一片细微的**。
张伟立刻拔高音量:“同学们,我知道大家学业繁忙。但是!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我们不能只读死书!我们要有奉献精神!要有集体荣誉感!”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大道理,从雷锋精神讲到五四青年,听得我昏昏欲睡。
大概十分钟后,他终于说到了重点。
“这次的打扫区域比较大,任务也比较重。所以,我希望我们班的同学能起到带头作用!尤其是……”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身上。
“……尤其是我们班的乔苓同学。”
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张伟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和许安安同款的、充满“善意”的微笑。
“乔苓同学,你是我们省的状元,是我们班的骄傲。同时,你也是靠国家的助学金来上学的。我相信,你一定比任何人都更懂得感恩,更愿意为集体奉献,对吗?”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他把我捧得高高的,然后用“感恩”和“奉献”这两块大石头,死死地压住我。
如果我拒绝,我就是那个不懂感恩、自私自利的白眼狼。
我看到许安安坐在前排,回头冲我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我合上笔盖,站了起来。
张伟的笑容更灿烂了,他以为我这是要主动请缨。
“乔苓同学,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大胆说出来!”
“嗯,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班长。”我开口。
“你说。”张伟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第一,这次活动是志愿活动,对吧?”
“对。”
“志愿活动,根据定义,应该是建立在参与者自愿的基础上的。班长你刚才的发言,直接点我的名,并附加了‘你应该感恩’的道德前提。这是否违背了‘自愿’原则?”
张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思想觉悟高……”
“别觉得。”我打断他,“请用事实说话。我的思想觉悟高不高,不是你说了算。我们继续第二个问题。”
我看着他,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第二,你说我是靠国家助学金上学的,所以应该更懂得感恩。这个逻辑我不是很理解。国家设立助学金,是为了帮助家庭困难且品学兼优的学生完成学业,是一项教育政策,不是一种个人施舍。我凭自己的成绩拿到的,天经地义。这和我是否应该参加某项具体的打扫活动,有什么必然的逻辑联系吗?”
“我……”张伟的额头开始冒汗。
“我来帮你理一下你的逻辑。”我继续说,“你的潜台词是:因为我穷,接受了国家的帮助,所以我理应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免费劳动。对吗?”
教室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一些同学看我的眼神,从看热闹,变成了若有所思。
“班长,你这个逻辑,听起来不像是集体主义,倒有点像……阶级压迫。”
“你不要胡说八道!”张伟急了,声音都变了调,“我这是为了班级荣誉!”
“第三个问题。”我完全无视他的激动,“既然是为了班级荣誉,那荣誉应该是属于集体的,对吧?”
“当然!”
“那为什么承担最多义务的,要是我一个人?荣誉归大家,活儿我一个人干?班长,你这个资源分配方案,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张伟的脑门上。
他站在讲台上,脸色涨红,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充满了慌乱。
“最后,我总结一下。”我看着全班同学,朗声说道,“我愿意为集体做贡献,但前提是,第一,我自愿;第二,任务公平分配。我反对任何人以‘感恩’为名,对我进行道德绑架和强制劳动。”
我说完,坐下,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过了几秒钟,后排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男生,突然鼓起了掌。
紧接着,掌声稀稀拉拉地响了起来。
张伟站在讲台上,像个被戳破的气球,彻底蔫了。
我重新打开我的实验报告,感觉周围的空气,比刚才又清新了一点。
正写着,手机震了一下。
是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头像是个卡通的柯南,昵称叫“逻辑至上”。
验证信息写着:同学,你刚才那番话,逻辑满分。想跟你请教一下,道德绑架的本质是什么?咨询费五块钱,可以吗?
我看着这条信息,嘴角忍不住翘了一下。
有意思。
这学校里,好像也不全是蠢货。
我点了通过,然后回了两个字:
“可以。”
自从上次在班会上把班长张伟怼得哑口无言后,我在班里就出名了。
大部分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敬畏。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人,比如许安安和张伟的几个跟班,觉得我就是个刺头,冷血又无情。
我不在乎。
清静比什么都重要。
但宿舍这个小环境,想图清静,基本是做梦。
我们宿舍四个人。
我,一个只想安静学习的“逻辑怪”。
许安安,一个热衷于表演善良的“绿茶圣母”。
刘思思,一个没有脑子的“虚荣跟屁虫”。
还有一个,钱菲菲,一个把宿舍当酒店的“夜店女王”。
钱菲菲家境很好,每天晚上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不到宿舍关门前回不来,有时候干脆就不回来了。
所以,我们宿舍的日常卫生,就成了一个玄学问题。
垃圾桶满了,永远没人倒。
好像垃圾长了腿,自己能跑到楼下的垃圾站去。
地上有头发,有零食碎屑,也永远没人扫。
好像宿舍里住了个田螺姑娘,会趁我们睡着了偷偷打扫。
周五下午,我从图书馆回来。
一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麻辣烫、螺蛳粉和某种水果腐烂的酸味,扑面而来。
我皱了皱眉。
垃圾桶已经满了,冒了尖。几个外卖盒子被粗暴地堆在旁边,其中一个还流出了红色的汤汁,在地上蜿蜒。
许安安和刘思思正一人一个上铺,戴着耳机看剧,笑得花枝乱颤。
她们对门口的这片狼藉,视而不见。
我把书放在桌上,没说话。
我走到垃圾桶旁边,踢了踢。
“这垃圾,是准备自己发酵成有机肥吗?”
刘思思摘下一只耳机,探出头来。
“哎呀,满了啊?我都没注意。”
许安安也摘下耳机,用一种无辜的语气说:“乔苓,你回来啦。我刚才就想去倒了,结果接了个我妈的电话,聊了半天,给忘了。”
真是完美的借口。
我点点头。
“哦,忘了。那你现在想起来了,可以去了吗?”
许安安的表情僵了一下。
她可能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默默地把垃圾提走。
“可是……我这剧刚看到精彩的地方。”她为难地说。
刘思思也附和:“对啊对啊,乔苓,要不……要不你先去倒一下?我们下次,下次一定我们来!”
下次。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谎言之一。
我没跟她们争。
我只是走到阳台,拿了一个脸盆,然后走到门口那堆垃圾旁边。
在她们俩好奇的注视下,我开始动手。
我把垃圾桶旁边那几个外卖盒子,一个一个,捡了起来。
然后,精准地,扔进了许安安和刘思思的床底下。
“乔苓!你干什么!”许安安尖叫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刘思思也傻眼了。
我没理她们,继续操作。
我把垃圾桶里冒尖的垃圾,用手,一点一点,刨了出来。
这个是许安安昨天吃的螺蛳粉的盒子。
那个是刘思思前天啃的鸡爪的骨头。
还有一根烂了一半的香蕉,不知道是谁的杰作。
我把它们分门别类,一半扔进许安安床底,一半扔进刘思思床底。
做完这一切,我拍了拍手。
“好了。”
我看着她们俩惊恐的脸,微笑着说:
“既然垃圾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就帮它们一下。物归原主,很合理吧?”
“你有病啊!”刘思思气急败坏地从床上爬下来,想去掏她床底的垃圾。
“别动。”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谁产生的垃圾,谁负责处理。这是基本公理。你们要是今天不把属于自己的垃圾清理干净,我不介意帮你们把它们塞进被子里。”
许安安气得浑身发抖。
“乔苓,你太过分了!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你至于做得这么绝吗?”
“过分?”我笑了,“你们俩心安理得地把宿舍当成垃圾场,等着别人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过分?”
我指了指那个空了一半的垃圾桶。
“这个桶,是公共的。但里面的垃圾,是私人的。谁往里面扔了东西,谁就有义务在它满了之后把它倒掉。这么简单的责任划分,需要我教你们吗?”
她们俩被我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给你们十分钟。”我看了看手表,“把你们各自的垃圾,以及地上的汤汁,清理干净。不然,后果自负。”
说完,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戴上耳机,打开电脑,开始看专业课的网课。
仿佛刚才那个手动分类垃圾的“变态”,不是我一样。
许安安和刘思思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分钟。
她们用眼神交流,似乎在商量着要不要反抗。
最后,她们还是屈服了。
在我的“死亡凝视”下,她们俩,一个捏着鼻子,一个戴着一次性手套,开始清理自己床底下的“宝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屈辱又愤怒的气息。
但我耳边,只有老师讲授微积分的清晰声音。
嗯,世界终于清净了。
就在这时,宿舍门又开了。
钱菲菲,我们宿舍的夜店女王,穿着一条亮闪闪的吊带裙,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一阵风似的刮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正在埋头苦干的许安安和刘思思,又看了看我。
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一百块钱,拍在我的桌子上。
“姐妹,干得漂亮。”
她冲我抛了个媚眼。
“这钱,请你喝奶茶。以后她们再作妖,你继续,别客气。需要帮手,随时叫我。”
说完,她又一阵风似的刮进了洗手间,开始化妆。
我看着桌上那张红色的钞票,又看了看那两个灰头土脸的室友。
我突然觉得,这宿舍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甚至,还有点好笑。
十月底,学校一年一度的奖学金评比开始了。
这是个重头戏。
尤其是对我们这种普通家庭,或者像我这种“贫困特招”来说,那几千块钱的奖学金,是实打实的诱惑。
评选标准写得很清楚:成绩占70%,综合测评占30%。
我的成绩,全年级第一。
所以,按理说,最高等级的国家奖学金,我十拿九稳。
但辅导员把我和另外几个候选人叫到办公室谈话时,我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辅导员是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年轻女老师,姓王。她说话总是温声细语,但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
“这次的国家奖学金,名额只有一个。大家的成绩都非常优秀,很难取舍。”王老师笑着说,“所以,学校决定,除了成绩,我们还要重点考量一下大家的家庭情况和个人表现。”
我心里“呵”了一声。
来了。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所谓的“考量家庭情况”,不就是比谁更惨吗?
果然,接下来,这场谈话就变成了一场“比惨大会”。
一个叫孙涛的男生,第一个开口。他眼圈发红,声音哽咽。
“王老师,我家里是农村的,爸妈都是农民,我下面还有个弟弟在上高中。我爸前年摔断了腿,现在都干不了重活。家里就靠我妈一个人种地,我……”
他说不下去了,捂住了脸。
另一个叫李静的女生,立马接上。
“我家也困难。我妈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我爸在一个小工厂打工,一个月就三千块钱。我为了省钱,每天午饭都只吃一个馒头。”
她说着,还恰到好处地抹了抹眼角。
每个人都声情并茂地讲述着自己的苦难。
父母的病痛,家庭的负债,自己的节俭。
故事一个比一个催人泪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中国达人秀》的后台。
轮到我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我。
他们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乔苓,你这个正牌的“贫困生”,该你上场表演了。
王老师也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
“乔苓,你也说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