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雨停了。
但天色依旧阴沉沉的，跟我的心情一样。
柴房的门被打开了。
不是王通，是昨天那个不耐烦的驿卒。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重重地放在地上。
“吃饭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好像多待一秒都会被我们身上的晦气沾染。
江屿冲过去打开食盒。
里面是三个黑乎乎的馒头，还有一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菜粥。
那粥上面，飘着一层绿色的霉点。
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
江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端起那碗粥，就要往外冲。
“我去找他理论！这东西是给人吃的吗？”
我拉住了他。
“别去。”
“姐！他们把我们当猪狗！”他吼道。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我看着他，“是打他一顿，还是骂他一顿？然后呢？我们三个还被关在这里，他只会变本加厉。”
江屿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我们就吃这个？”
我拿起一个馒头，掰开。
里面也是硬邦邦的，还夹杂着沙子。
我把馒头放下，走到门口。
门没锁。
我回头对我娘和江屿说：“你们待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我娘担忧地看着我：“照儿，你要做什么？”
“娘，放心，我去去就回。”
我走出柴房。
院子里湿漉漉的，几个驿卒正在打扫。
看见我出来，他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看着我。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向正堂。
王通正坐在里面喝茶，旁边还站着押送我们的官差李四。
李四正一脸谄媚地给他捶腿。
看见我进来，王通放下茶杯，眉毛一挑。
“怎么，江**，柴房住不惯，想换个地方？”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
我没看他，而是看着他桌上的那杯茶。
上好的雨前龙井，茶叶根根分明。
跟我爹以前喝的一样。
“王大人。”我开口。
我的声音很平静。
“有事？”他懒洋洋地问。
我说：“大人给的早饭，我们吃不惯。”
王通笑了。
“吃不惯？你们现在还有资格挑三拣四？”
“江照，我再跟你说一遍，你爹已经不是户部尚书了。”
“你们现在就是三个流放的罪人。”
“我给你们一口吃的，是情分。不给，是本分。”
李四也在旁边帮腔：“就是，江**，你就知足吧。多少犯人路上连口水都喝不上。”
我还是没看他们。
我的目光，落在了王通官服的袖口上。
那上面，绣着一只鹌鹑。
九品文官的补子。
我轻声说：“王大人，我不是来挑三拣四的。”
“我只是想请教一个问题。”
王通来了兴趣。
“哦？说来听听。”
“我想请教大人，按照朝廷的规制，官驿接待过往人员，供给标准是怎么定的？”
这话一出，王通愣了一下。
李四也愣住了。
他们可能没想到，我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王通很快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规制？在这里，我就是规制！”
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我说给你们吃什么，你们就得吃什么。”
“我说让你们住哪里，你们就得住哪里。”
“别跟我提什么朝廷规制，到了我这关西驿，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他很得意。
他觉得他拿捏住了我们。
他觉得他可以为所欲为。
我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
我说：“看来，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
他以为我服软了。
脸上的笑容更盛。
“知道就好。”
“回去吧，别在这儿碍眼。”
“把那碗猪食给我老老实实地吃了！”
我没动。
我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说：“王大人，这饭，我们不吃。”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字一句地重复，“这碗饭，喂狗，狗都不吃。”
“我们是人，不是狗。”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四吓得不敢说话。
王通的脸，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紫。
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反了你了！”
他指着我的鼻子，“你个罪臣之女，敢这么跟我说话！”
“来人！给我把她拖出去，打！”
门口的几个驿卒立刻围了上来。
江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烂木头，挡在我身前。
“你们谁敢动我姐！”
王通气得浑身发抖。
“好，好，好！一个一个都长本事了！”
“连你这个毛头小子也敢跟我横？”
“给我一起打！打到他们服为止！”
驿卒们拿着水火棍，一步步逼近。
江屿紧紧地握着木棍，手心全是汗。
我娘也跑了出来，哭着求饶。
“大人，大人，是我们不对，您饶了他们吧……”
场面一片混乱。
我却异常冷静。
我轻轻地把江屿拉到身后，看着王通。
我说：“王大人，你确定要动手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环境里，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王通愣住了。
他可能没见过一个阶下囚，在被十几根棍子指着的时候，还能这么平静。
“你吓唬我？”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吓唬你。”
“我只是想提醒王大人一句。”
“我爹是犯了罪，但我们，只是家眷。”
“按律，流放途中，地方官府需保证流放人员的基本食宿。”
“若有虐待，甚至致人死伤者……”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
“轻则罢官免职，重则，同罪论处。”
王通的眼皮跳了一下。
他显然知道这条律法。
但他赌我们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敢说。
“你……”他一时语塞。
我继续说：“大人是九品驿丞，想必是通过吏部的考核，才当上这个官的吧？”
“为了我们三个无关紧要的人，丢了头上的乌纱帽，值得吗？”
这番话，我说得不卑不亢。
既点明了利害，又给他留了面子。
我知道，对付这种人，纯粹的威胁没用。
你得让他自己算一笔账。
让他自己觉得，为了出口恶气，搭上自己的前程，不划算。
王通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身边的驿卒们也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李四更是吓得躲到了一边。
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风声。
我知道，我赌对了。
王通，开始怕了。
但他还是不甘心。
一个被他踩在脚底的泥，突然翻身咬了他一口。
这口气，他咽不下去。
他盯着我，眼神像毒蛇一样。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如何？”
“我打了你，谁会知道？”
“谁会为你一个罪臣之女出头？”
我笑了。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我说：“也许没人会为我出头。”
“但总有人，会管这件事。”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出了四个字。
“兵部，车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