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墨囚笼

粉墨囚笼

主角:程婉秋裴鹤云
作者:爱睡懒觉的干饭王

粉墨囚笼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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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家班的后院总飘着两种声气:一是师父程玉松的胡琴声,

二是孩子们吊嗓子的“咿呀”声。蒋经年被领进门那年才六岁,缩在程玉松身后,

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手里攥着半块干硬的窝头,眼里的怯生生像只受惊的小兽。

“以后你就叫程月楼,是婉秋的哥哥。”程玉松拍着他的背,把他推向院子中央。

程婉秋刚练完身段,水红色的练功服沾着薄汗,看见这个陌生的小不点,

辫子一甩就凑过来:“你会唱戏吗?我教你啊!”她手里还捏着支银亮的马鞭,

是师父刚给她做的新道具。程月楼往后缩了缩,把窝头往袖口里塞。程婉秋眼尖,

拽着他的袖子就往外拉:“我爹给我做了桂花糕,分你一半!”那天的阳光斜斜切进院子,

照在程婉秋带笑的眉眼上,像戏台子上没卸干净的胭脂。程月楼嚼着甜糯的桂花糕,

第一次觉得,这满是松香和脂粉气的院子,好像比街头的破庙暖和些。

学戏的日子是从压腿开始的。程月楼骨头硬,师父按他的腿时,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却死死咬着牙不吭声。程婉秋就在旁边的架子上耗腿,见他脸憋得通红,忽然喊:“爹,

月楼哥比我能忍!上次我压腿哭了半柱香呢!”程玉松瞪她一眼,手上的劲却松了些。

等师父走了,程婉秋偷偷塞给他个温热的鸡蛋:“含着,就不疼了。我娘说的。

”鸡蛋壳上还留着她的体温,程月楼攥在手里,直到蛋壳被焐得发潮,才敢偷偷剥开来吃,

蛋黄噎在喉咙里,竟带着点咸涩——是他没忍住的眼泪。程婉秋学的是花旦,

身段软得像水,水袖一甩能转出七八朵花。程月楼被师父逼着学武生,

每天天不亮就去院子里扎马步,练枪花。有次他耍枪时没抓稳,枪头砸在脚背上,

疼得他蹲在地上直抽气。程婉秋提着裙摆跑过来,掏出帕子给他擦汗,

帕子上绣着朵小小的梅花,是她自己绣的。“我替你瞒着爹。”她蹲下来,

用帕子轻轻裹住他红肿的脚背,“晚上我给你偷药膏,我娘留下的,治跌打可灵了。”夜里,

程月楼躺在通铺的角落,感觉有人戳他的背。回头一看,程婉秋举着盏小油灯,

手里捏着个小瓷瓶:“快擦,我偷拿出来的。”油灯的光晃在她脸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

像极了戏文里偷会情郎的小娘子。程月楼红了脸,慌忙转过身让她涂药。

药膏带着清凉的薄荷味,她的指尖轻轻按在他的伤处,软乎乎的,比药膏还能止疼。

“我爹说,武生得能扛疼,”她忽然说,“以后你成了名角儿,我就做你的配,你演武松,

我演潘金莲,好不好?”程月楼没说话,只把脸埋在枕头里,耳朵却烫得能烙饼。

他知道自己不是程家的人,是师父捡来的孤儿,能有个地方安身已是侥幸,

哪敢想什么名角儿,什么配戏。可程婉秋的声音像颗糖,在他心里慢慢化开来,

甜得让他舍不得咽。那年冬天特别冷,程家班的煤快烧完了。程月楼夜里总冻得睡不着,

缩成一团发抖。某天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件棉袄,是程婉秋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他刚要脱下来,就听见她在门外喊:“穿着吧!我娘给我做了新的,这件我穿小了!

”他捏着棉袄的衣角,知道那是谎话——她昨天还穿着这件棉袄练《红娘》呢。

那天早上,他看见程婉秋缩在师父身边背戏词,鼻尖冻得通红,却唱得字正腔圆,

水袖甩得比谁都有劲儿。程月楼开始偷偷攒钱。他帮戏班的师兄们跑腿买早点,

帮台下的茶客擦桌子,把挣来的铜板一个个塞进床底的小布包。开春时,

他用攒了三个月的钱,给程婉秋买了支银簪,簪头是只展翅的蝴蝶。

他把银簪藏在她练功用的马鞭里。程婉秋发现时,正在排《霸王别姬》,

她饰演的虞姬刚要拔剑自刎,指尖触到冰凉的簪子,忽然红了眼眶。那天的戏排得格外顺,

她的水袖翻飞间,总带着点藏不住的笑意。师父程玉松看在眼里,某次练完功,

把程月楼叫到书房。“月楼,”他摩挲着手里的胡琴,“你是个好孩子,

只是这世道……”他没说下去,只叹了口气,“好好学戏,也好好护着**妹。

”程月楼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他知道师父话里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肩上的分量。

从那天起,他练枪更狠了,扎马步能纹丝不动站满一个时辰,枪头的寒光里,

映着的总是程婉秋甩水袖的身影。有次戏班去城外演出,回程时遇到劫匪。

程月楼把程婉秋护在身后,抄起随身带的短刀就冲了上去。他没学过真功夫,

全是戏台上练的花架子,却凭着一股狠劲,硬是把劫匪逼退了。回到家时,

他胳膊上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程婉秋抱着他的胳膊哭,眼泪掉在伤口上,

疼得他龇牙咧嘴,却笑着说:“你看,我这武生,可不是只会摆样子。”程婉秋没说话,

只是哭得更凶了,把那支蝴蝶银簪摘下来,

塞进他手里:“以后别这么傻了……”程月楼握紧银簪,簪头的蝴蝶硌着掌心,

却烫得他心里发暖。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程家给的,往后,他得用这条命,

护着眼前这个哭鼻子的小师妹,护着这满院的胡琴声和“咿呀”声,护着这乱世里,

他唯一的家。而程婉秋看着他胳膊上缠着的白布,忽然觉得,戏文里的英雄豪杰,

或许不必有万夫不当之勇,只要在危难时,肯把你护在身后,就够了。

她偷偷在他的药碗里多加了勺红糖,看着他一饮而尽,嘴角沾着糖渣,忽然觉得,

这日子再苦,好像也能唱成一出甜戏。程家班的后院除了程月楼和程婉秋,

总围着一群半大的孩子。清晨吊嗓子时,最拔尖的是大师兄李文彬,他天生一副好嗓子,

唱老生时苍劲浑厚,像老茶泡出的第一口汤,带着岁月的沉郁。

李文彬是程玉松早年从戏班打杂的孩子里挑出来的,爹娘死在逃难路上,被程玉松捡回来时,

正蹲在戏台后啃别人剩下的戏票。“文彬这嗓子,是祖师爷赏饭吃。

”程玉松总在酒酣时摸着胡琴说。可李文彬性子倔,练《挑滑车》时,扎着靠旗翻筋斗,

膝盖磕在青砖地上青一块紫一块,程玉松让他歇着,他梗着脖子说:“师父,

戏台上的杨再兴,哪有喊疼的?”有次在城隍庙演出,李文彬唱到“看前面黑洞洞”,

忽然咳得直不起腰,血腥味从嘴角漫出来。程玉松跳上台替他圆场,把他拽到后台,

掏出随身携带的润喉药:“命重要还是戏重要?”李文彬攥着药,眼泪掉在戏服上:“师父,

我想唱红,想让您和师娘不再挨冻受饿。

”程玉松看着他冻裂的手——那是冬天在河边练嗓子,冻出的冻疮,忽然红了眼,

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裹在他身上:“傻小子,有师父在,饿不着你。

”二师姐苏梅是程玉松的远房侄女,专工老旦,嗓门亮得能穿透戏园的顶。

她总爱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手里攥着块帕子,谁要是偷懒,

帕子就往谁背上抽:“师父教戏是让你们混饭吃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当是说着玩呢?”可私下里,她最疼师弟师妹。程婉秋练《贵妃醉酒》的卧鱼动作,

腰总下不去,苏梅就跪在地上给她当垫子,让她踩着自己的背练:“别怕,师姐撑得住。

”程月楼刚学武生时,枪法学得糙,苏梅就拿着竹剑陪他对打,胳膊被划得一道又一道,

却笑着说:“这点伤,比我爹打我的时候轻多了。”苏梅的爹是个赌鬼,

当年把她卖进戏班抵赌债。程玉松给了那男人两吊钱,说:“孩子我领走了,

往后她就是程家班的人,你再敢找她,我打断你的腿。”苏梅总说自己没爹娘,

却在程玉松生辰那天,偷偷绣了个护腰,里面塞了艾草——她听师娘说,

师父的老腰疼得厉害。最小的徒弟叫小石头,是程玉松从戏园门口捡的弃婴,

刚来时瘦得像根豆芽菜,连名字都没有。程玉松看他总蹲在石头上发呆,就叫他小石头,

让他先学丑角。小石头没别的本事,就会翻跟头,能连着翻二十个,像个圆滚滚的皮球。

有次程家班去给军阀祝寿,小石头翻跟头时没看清路,一头撞在柱子上,额角流了血。

军阀的副官骂骂咧咧要打人,程玉松把小石头护在身后,对着副官作揖:“小孩子不懂事,

我替他赔罪。”说着就往地上跪,被小石头死死拽住:“师父!我没事!我还能翻!

”那天回去,小石头发了高烧,嘴里直喊“师父别跪”。程玉松守在他床边,

用酒精给他擦额头,一夜没合眼。小石头醒来看见师父眼里的红血丝,忽然说:“师父,

我不学丑角了,我学武生,以后我护着您。”程玉松笑了,摸着他的头:“丑角也能护人,

你看那《法门寺》里的贾桂,看着滑稽,心里亮堂着呢。”程玉松自己的戏,

其实是程家班最好的。他年轻时唱小生,《柳荫记》里的梁山伯,

一个甩袖能让台下满堂喝彩。只是后来嗓子坏了,才退到后台拉胡琴。

有次程婉秋翻他的旧箱子,翻出件月白的小生褶子,上面绣着缠枝莲,

针脚细密得像天上的星。“爹,您穿上给我们唱一段吧。”程婉秋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程玉松摩挲着褶子上的绣线,叹了口气:“老了,唱不动了。”可那天夜里,程月楼起夜,

听见书房里传来低低的唱腔,是《柳荫记》里的“梁兄你花轿早来抬”,声音沙哑,

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他扒着门缝看,只见程玉松穿着那件月白褶子,对着镜子比划,

水袖甩得依旧利落,只是眼角的皱纹里,全是化不开的怅然。师娘走得早,程玉松没再娶,

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戏班和孩子们身上。每到逢年过节,他就亲手给孩子们做戏服上的珠子,

用鱼鳔胶一点点粘上去,粘得满手都是腥味。李文彬说:“师父粘的珠子,

比戏服铺里买的结实,摔十个跟头都不掉。”有次程家班的戏箱被巡捕房的人扣了,

说他们“唱靡靡之音,败坏风气”。程玉松揣着仅有的两块银元,

在巡捕房门口等了三天三夜,冻得嘴唇发紫,才把戏箱赎回来。回来时,

他手里还攥着个糖人,是程婉秋最喜欢的孙悟空,糖人化了一半,粘在他手心里,

像块透明的泪。“爹,您何苦呢?”程婉秋看着他冻裂的手,眼泪掉下来。

程玉松把糖人塞进她手里:“戏箱是咱们的根,没了根,你们往哪扎根呢?”他顿了顿,

看着院子里练功的孩子们,胡琴声从书房里飘出来,带着点颤,却格外清亮,“这世道再乱,

戏总得唱下去,人总得活下去。”那天晚上,程家班的孩子们挤在院子里,就着一盏油灯,

听程玉松讲他年轻时的事。他说他曾在上海的大戏院演出,

台下坐着穿西装的先生和烫卷发的**;说他见过戏班的老艺人,

临死前还在唱《铡美案》;说戏文里的忠奸善恶,其实都在这人间里演着呢。

李文彬抱着三弦,轻轻拨了个音。苏梅把护腰往程玉松身上围;小石头趴在程月楼腿上,

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程婉秋靠在程玉松身边,手里捏着那半融化的糖人,忽然觉得,

这满院的孩子,这咿呀的唱腔,这带着松香的胡琴声,就是程家班最结实的根,

扎在乱世的泥里,却总能开出花来。程家班的日子是从那年开春好起来的。

程婉秋和程月楼合演的《游龙戏凤》在城南戏园连开了二十场,场场爆满。

程婉秋扮的李凤姐,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娇憨七分媚,水袖扫过茶桌时,

总能引得台下一阵喝彩;程月楼的正德帝,蟒袍加身却藏不住少年气,一个云手翻过来,

靴底踢起的风尘里都带着戏文里的风流。后台的镜前,程婉秋正由苏梅给她勒头。

苏梅的手稳得很,粗麻勒带在她指间绕出利落的圈,却在碰到程婉秋鬓角时,力道松了松。

“师妹这扮相,真是越来越俊了。”她笑着说,镜子里映出她自己的脸,

素净得没施半点粉黛——她刚唱完《钓金龟》里的康氏,老旦的妆还没卸干净,

眼角的皱纹用油彩画得深,像真的刻了岁月的痕。“师姐取笑我了。”程婉秋对着镜子抿唇,

唇上的胭脂是新换的玫瑰膏,是戏班挣钱后,程玉松特意给她买的,“方才在台上,

若不是师姐替我接了那句‘听万岁将话讲一遍’,我差点忘了词。”苏梅放下勒带,

拿起眉笔替她描眉:“你呀,就是太紧张。现在台下坐的都是些有钱的主儿,可咱们唱戏的,

管他是谁,唱好自己的腔就行。”她说得轻描淡写,可程婉秋从镜子里看见,

她捏着眉笔的手,指节微微泛白。这些日子,戏班的铜钿流水似的进,

程玉松给孩子们添了新棉袄,连后台的煤炉都烧得比从前旺。李文彬的老生越发苍劲,

小石头的丑角也添了新花样,只有苏梅,依旧在《四郎探母》里演佘太君,

在《岳母刺字》里扮岳母,戏份不多,喝彩声也稀落。有次散戏后,

程月楼看见苏梅蹲在戏园后巷哭。她刚被台下的茶客起哄“下去吧”,

手里的帕子攥得湿透。“师姐,”他递过块干净的帕子,“师父说您的老旦,

已经有当年‘一声雷’的影子了。”苏梅抹了把脸,笑出泪来:“‘一声雷’?

人家老旦能震得戏园顶子响,我呢?唱得再好,也只是个陪衬。

”她看着远处程婉秋被捧月似的围在中间,鬓角的珍珠钗在路灯下闪着光,忽然站起身,

“月楼,人各有命,我大概就是个搭架子的命。”那之后,苏梅常在后巷待着。

那里有个修鞋摊,摊主叫阿强,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手上总沾着黑油,

却会在苏梅来的时候,默默递上杯热茶。阿强说他是河北来的,家乡遭了灾,

逃到城里讨生活。“修鞋能挣几个钱?”苏梅第一次问他时,正蹲在旁边看他缝鞋底,

针脚密得像戏服上的绣线。“够吃饭就行。”阿强抬头笑了笑,露出颗小虎牙,“我娘说,

挣干净钱,睡安稳觉,比啥都强。”苏梅的心忽然动了动。戏班里的日子热闹,

可她总像站在戏台的阴影里,看着别人在亮处发光。只有在阿强的修鞋摊旁,

她不用绷着老旦的架子,不用琢磨唱腔的高低,能安安稳稳地蹲会儿,听风扫过巷口的声音。

她开始给阿强带戏班的剩馒头,

看着他就着热茶啃得香甜;阿强则给她修好了那双磨破底的练功鞋,鞋底纳了层厚厚的棉线,

踩在台上稳当得很。有次苏梅唱《李逵探母》,演到“娘啊娘你老别悲伤”,

眼泪没忍住掉下来,下台后才发现,阿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戏园门口,

手里举着支蔫了的野菊花。“给你的。”他把花往她手里塞,耳根红得厉害,

“看你在台上哭,我……我也跟着难受。”苏梅捏着那支野菊花,花瓣上还沾着尘土,

却比后台任何一支珠钗都让她心颤。她知道戏班有规矩,弟子不能随便跟外人来往,

可阿强的眼睛太干净,像她老家门口那条没被污染的河,让她忍不住想靠得近些。

两人的事终究被李文彬撞见了。那天苏梅替阿强送修鞋的活儿,在巷口被他拉住:“师姐,

你忘了师父说的?咱们唱戏的,得守本分!”“我守本分了!”苏梅红了脸,

“阿强是好人,他……”“好人?”李文彬冷笑,“你知道他天天跟些什么人来往?

我昨天看见他跟穿黑褂子的人接头,那些人是……”他话没说完,

被苏梅打断:“你别胡说!”她气冲冲地跑了,却没看见李文彬眼里的担忧。

程家班吃过跟“乱党”扯上关系的亏——当年程玉松收养蒋经年,

就是因为他父母是革命党,若不是程玉松把他改名换姓藏在戏班,这孩子早没了活路。

危机是在一个雨夜爆发的。巡捕房的人突然闯进戏班,举着枪喊“搜查乱党同党”。

程玉松拦在门口,被巡捕推搡着撞在柱子上,额头磕出了血。“我们是唱戏的,哪来的乱党?

”他捂着额头喊,声音发颤。“唱戏的?”领头的巡捕冷笑,从怀里掏出张照片,

“苏梅,认识这个人吗?”照片上是阿强,穿着军装,胸前别着枚她从没见过的徽章。

苏梅的脸瞬间白了,手里的戏服掉在地上:“不……不认识……”“不认识?

”巡捕把照片拍在她脸上,“他叫赵志强,是北方来的革命军联络员!

你跟他来往了三个月,以为我们不知道?”程婉秋和程月楼刚从外面回来,

见状立刻冲上去护在苏梅身前。“我师姐是被蒙骗的!”程月楼攥紧拳头,指节发白,

“要抓抓我,不关她的事!”“月楼!”苏梅突然哭出声,

“是我不好……我知道他是革命军,

我知道他在给前线送药……可他说他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好日子,

我……”程玉松猛地咳嗽起来,指着苏梅的手直抖:“你……你糊涂啊!

”巡捕房的人没抓走苏梅,却扣下了戏班所有的戏箱,说要“彻查”。程家班的日子,

一夜之间回到了从前的窘迫。李文彬蹲在院子里抽烟,烟蒂扔了一地:“我早说了,

那小子不对劲……”“别说了。”程月楼打断他,

看着屋里苏梅的影子——她正跪在程玉松面前,哭得肝肠寸断。程婉秋端着碗姜汤进来,

递给程月楼:“爹说,让阿强走,别再连累戏班。”程月楼没接姜汤,

只望着窗外的雨:“阿强走不了,巡捕房肯定盯着他。”他顿了顿,忽然抬头,

眼里闪过一丝决绝,“我去替他引开巡捕,让他带着药走。”“你疯了?

”程婉秋抓住他的胳膊,“你忘了你是谁?你要是被抓了,爹怎么办?戏班怎么办?

”“师姐不能有事,戏班也不能有事。”程月楼掰开她的手,

指尖触到她腕上的银镯子——那是他用第一笔戏酬给她买的,“婉秋,

我这条命是程家给的,该还了。”那天夜里,程月楼穿着武生的靠旗,

故意在巡捕房门口打了套枪花,把巡捕引到了城郊的破庙。阿强则带着药箱,

混在戏班送葬的队伍里,出了城。程月楼被打得浑身是伤,却咬着牙没供出任何人。

程玉松卖了师娘留下的金镯子,才把他赎出来。他躺在病床上,苏梅守在旁边,给他喂药时,

眼泪掉在药碗里:“月楼,是我害了你……”“师姐,”程月楼笑了笑,

嘴角的伤口裂开来,“师父说,戏班里的人,就得互相护着。你护着阿强,我护着你,

都是一样的。”程婉秋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两个人,忽然明白,戏文里的英雄,

不一定非要在台上翻筋斗、耍枪花。像苏梅,敢爱一个“身份有问题”的人;像月楼哥,

敢为了护着师姐豁出命——他们在台下演的,才是最真的戏。

后来阿强在前线牺牲的消息传来,苏梅没哭,只是把那支蔫了的野菊花压进了戏本里。

她依旧唱老旦,只是唱腔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像藏着一段没说完的故事,

听得台下的人心里发颤。程家班的戏箱赎回来了,程婉秋和程月楼依旧是台上的金童玉女,

只是每次谢幕时,他们总会往后台看一眼——苏梅站在那里,穿着老旦的褶子,

腰板挺得笔直,像株在风雨里扎了根的树。程玉松依旧拉他的胡琴,

只是偶尔会在《岳母刺字》的调子响起时,多停留片刻。他知道,这戏班里的孩子,

个个都在演自己的戏,苦的,甜的,险的,烈的,凑在一起,

就是这乱世里最鲜活的一出——《人间百态图》。程家班的后台总飘着股挥不去的霉味。

巡捕房的人隔三差五就来晃一圈,说是“查消防”,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后台的戏服箱子,

手指敲着程玉松的胡琴盒,像是在掂量里面藏没藏“不该有的东西”。

程月楼每次都站在最前面,把程婉秋护在身后。他的武生靠旗还挂在墙上,

银绣的龙纹被巡捕的烟蒂烫了个小洞,像块疤。

有次巡捕翻出他压在箱底的旧棉袄——那是当年蒋家的旧物,袖口绣着朵小小的玉兰花,

巡捕捏着花绣冷笑:“程老板,你这徒弟的衣裳,倒是比戏服还讲究。

”程玉松当时正拉着《夜深沉》的调子,琴弦猛地断了一根,

他面不改色地重新上弦:“乡下亲戚送的,让各位见笑了。”程月楼却攥紧了拳头,

指甲嵌进掌心——那朵玉兰花,是他母亲亲手绣的。后台的气氛越来越沉,

连小石头翻跟头都不敢笑出声。只有程婉秋和程月楼登台时,戏园里才亮堂些。

他们新排了《牡丹亭》,程婉秋的杜丽娘从花堆里探身时,水袖扫过程月楼的小生褶子,

两人眼神一碰,像有电流窜过。下台卸妆时,程月楼替她摘凤冠,指尖擦过她的耳垂,

两人都顿了顿,又慌忙移开眼,镜子里的两张脸,都泛着不自然的红。“方才台上,

你唱‘则为你如花美眷’时,跑调了。”程婉秋用卸妆布擦着脸,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程月楼正解着蟒袍的玉带,手一松,玉带掉在地上:“有、有吗?”他其实没跑调,

只是唱到那句时,看着她鬓角的珠花,忽然想起小时候她塞给他的桂花糕,甜得让他忘词。

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被第三排的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裴鹤云总穿着件熨帖的白西装,

手里捏着副金丝眼镜,不像来听戏的,倒像来瞧什么稀世珍宝。他是军阀裴司令的独子,

留洋回来的,却不爱跳舞听乐,专迷这咿咿呀呀的旧戏。程婉秋第一次注意到他,

是在演《霸王别姬》时。她自刎的剑刚落下,台下忽然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带着点痴迷的颤。她抬眼望去,正对上裴鹤云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喝彩的狂热,

只有种近乎贪婪的打量,像在看一件被精心收藏的古瓷。散戏后,裴鹤云让人送来个锦盒,

里面是支点翠凤钗,凤嘴里衔着颗圆润的珍珠,在油灯下泛着冷光。“裴公子说,

这钗配杜丽娘的妆,再好不过。”送盒子的副官站得笔直,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客气。

程玉松摸着凤钗,指尖冰凉:“替我们谢谢裴公子,只是婉秋唱戏有自己的行头,

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副官没接盒子,只笑了笑:“裴公子说了,往后程家班的场子,

他包了。只要程**肯……常陪他聊聊戏。”这话像根针,扎在程月楼心上。

他那晚练枪到后半夜,枪头劈在木桩上,木屑飞溅,像他乱成一团的心。

程婉秋披着件棉袄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月楼哥,别练了,手该磨破了。”他转过身,

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婉秋,别理那个裴鹤云。”“我知道。”她走近些,

棉袄上的皂角香飘过来,“可爹说,现在巡捕房盯着咱们,

裴家是能护着戏班的大树……”“那棵树有毒。”程月楼抓住她的手腕,

她腕上的银镯子硌得他手心疼,“我见过他看你的眼神,像要把你钉在画框里。

”程婉秋没说话,只是看着他。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眉骨比从前更锋利了,

像戏台上没卸妆的林冲,眼里藏着火烧草料场的烈。她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替她挡劫匪,

胳膊上的伤口流着血,也是这样看着她,说“别怕”。裴鹤云来得更勤了。

他不像别的军阀子弟那样强抢,只每天送来些稀奇玩意儿: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

装在水晶瓶里,味道却不如程婉秋自己泡的桂花露;线装的古戏本,页脚用金粉描了边,

却不如程玉松那本翻烂的《审头刺汤》有味道。他总在散戏后邀程婉秋去戏园旁的茶座,

说要“请教戏曲学问”。程婉秋推脱不过,去了两次,每次都让程月楼跟着。

裴鹤云也不恼,只对着程婉秋讲《长生殿》的考据,讲得眉飞色舞,

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程月楼,像在打量一件碍事的摆设。有次讲到杨贵妃的霓裳羽衣,

裴鹤云忽然笑了:“程**知道吗?真正的霓裳羽衣,是用金线银丝织的,穿在身上重得很,

跳舞时得有人扶着才行。”他说着,伸手想去碰程婉秋的水袖,被程月楼一把拦住。

“裴公子,戏文里的杨贵妃,可不要外人碰。”程月楼的声音冷得像冰。裴鹤云收回手,

慢悠悠地戴上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阴翳,

快得让人抓不住:“程先生倒是护得紧。只是不知程先生这‘程’姓,是真的,

还是……借来的?”程月楼的脸瞬间白了。程婉秋攥紧了他的袖子,

指尖发抖——她第一次听见有人怀疑月楼哥的身份。那天回去的路上,谁都没说话。

走到后巷时,程婉秋忽然停下:“月楼哥,你到底是谁?”程月楼看着她,

眼里的挣扎像被狂风卷过的湖面。他想告诉她真相,告诉她自己不是程家的人,

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蒋经年;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怕她知道后,

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怕这好不容易焐热的情愫,被冰冷的往事冲散。“婉秋,

”他最终只说,“不管我是谁,我护着你,护着戏班,都是真的。”程婉秋看着他的眼睛,

忽然踮起脚,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她的指尖很软,

像小时候替他涂药膏时那样:“我知道。”她其实早就猜到了。月楼哥夜里总做噩梦,

喊着她听不懂的名字;他看报纸时,

盯着时局新闻的眼神格外亮;他藏在枕头下的那半块旧玉佩,上面刻着的“蒋”字,

她早就看见了。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陪她练戏、替她挡灾、会把棉袄让给她的月楼哥,这就够了。而茶座里的裴鹤云,

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着茶沫。副官站在一旁:“公子,要不让巡捕房的人……”“急什么。

”裴鹤云放下银签,镜片反射着窗外的光,“好的戏文,总得有波折才好看。

那程月楼的身份,我早就查清了——蒋家的余孽,倒是藏得深。”他笑了笑,

指尖在桌面上敲出轻响,像在打梆子,“等我把他的底细抖出来,看那程婉秋,

还护不护着他。”他要的从来不是程婉秋这个人,而是把这朵在乱世里开得倔强的花,

连根拔起,放进他的琉璃瓶里,看着她为自己一人绽放,或是……枯萎。

就像他收藏的那些古戏本,非要用金粉描边,才算得上“完美”。程家班的戏还在唱,

《牡丹亭》的调子从戏园飘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程婉秋的水袖依旧翻飞,程月楼的云手依旧利落,只是两人的眼神里,

多了些藏不住的东西——是超越兄妹的牵挂,是风雨欲来的不安,是明知前路难行,

却想牵着对方的手,把戏文里的团圆,在人间演一遍的执拗。而暗处的目光,

像毒蛇一样盯着戏台,等着某个瞬间,一口咬下去,让这出戏,彻底变了调子。

裴鹤云的追求,像他收藏的那些古戏本,看似雅致,实则藏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带着种把玩珍品的偏执。他从不送金银珠宝,只递来些“懂戏人”才懂的物件。

比如一本光绪年间的《缀白裘》,书页间夹着晒干的玉簪花,

说是“杜丽娘游园时该闻的香”;比如一支紫毫笔,

笔杆刻着蝇头小楷的《游园惊梦》唱词,说是“程**描眉时,

该用这样的笔才配戏文里的韵”。这些东西太合程婉秋的心意,

让她拒绝时都觉得像在辜负一份“懂”。他总在散戏后候在后台门口,穿着熨帖的西装,

手里却提着个食盒,里面是亲手做的“戏班点心”——桂花定胜糕捏成了水袖的形状,

绿豆糕上用豆沙画着小小的脸谱。“听程老板说,你们练戏到深夜总饿。”他笑得温和,

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却像在丈量一件藏品,“这定胜糕,取的是‘台上定胜,台下安稳’的意。

”他知道程婉秋痴迷身段技法,竟托人从北平请来了曾给宫廷戏班教过戏的老艺人,

说是“特来给程**说戏”。那老艺人教的《贵妃醉酒》卧鱼,比程家班的传艺更显娇柔,

裴鹤云就坐在旁边的梨花木椅上,端着茶盏看,偶尔插话:“此处腰再沉半寸,

像沾着露水的荷花,才够味儿。”他的指点精准得可怕,仿佛把程婉秋的身段拆成了零件,

逐个打磨成他想要的样子。他甚至摸清了戏班的难处。巡捕房又来刁难时,

他只派个副官去说句话,那些人便立刻敛了气焰;戏园的老板想涨租金,

转天就收到裴家的帖子,吓得亲自来赔罪。程玉松让程婉秋去道谢,

裴鹤云却只拉她看自己收藏的戏服:“这件是仿的《霸王别姬》虞姬帐,用的是江南的云锦,

你摸摸这针脚——”他抓起她的手按在锦缎上,指尖相触时,程婉秋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他却笑得更轻了,“程**,你看,只要你肯,这些难处,都不算难处。

”最让程婉秋不安的,是他对“戏与现实”的模糊。有次看完《西厢记》,

他送她回戏班,走在月光下的石板路,忽然说:“崔莺莺要等张生跳墙,多麻烦。若是我,

便把整个普救寺买下来,让她只对着我唱‘隔墙花影动’。”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

像在说买件寻常物事,可程婉秋却从那平静里,

听出了不容置喙的占有欲——他不是想做张生,是想做那个能掌控戏台的主人。

他甚至开始介入她的戏路。程家班要排《穆桂英挂帅》,裴鹤云送来套银质的帅盔,

盔缨缀着真的孔雀翎:“穆桂英虽勇,终究是女儿身,戴这个,添几分柔气才好看。

”程婉秋想拒,程玉松却叹着气劝:“婉秋,如今戏班靠他照拂,忍忍吧。

”程月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撞见裴鹤云在后台帮程婉秋整理凤冠,指尖擦过她的鬓角,

那姿态亲昵得刺眼。他冲过去推开裴鹤云,拳头攥得咯咯响:“裴公子,请自重!

”裴鹤云扶了扶眼镜,笑意不变,眼底却结了层冰:“程先生急什么?

我不过是替程**拂去碎发——就像替一件珍品掸去灰尘,是该小心些的。

”他瞥了眼程月楼,话里带刺,“倒是程先生,总以‘哥哥’自居,可知道戏文里,

兄妹哪有这般形影不离的?”程婉秋站在两人中间,只觉得喘不过气。

裴鹤云的追求像一张精致的网,用“懂”和“护”做丝线,越收越紧,

让她在感激与抗拒间挣扎。而那张网的暗处,

藏着他没说出口的话——他要的不只是她的戏,更是她这个人,

要她像那些被收藏的戏本、戏服一样,彻底属于他,失去半分自己的骨血。有天夜里,

程婉秋在镜前卸妆,看着裴鹤云送的那支点翠凤钗,忽然觉得那珍珠的光很冷,像冰。

她把凤钗摘下来,扔进抽屉最深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戏,不能让他唱成他想要的样子。

程家班的人提起裴鹤云,总像在说一碗烫嘴的茶——喝着暖,却怕烫着舌头,

放下又舍不得那点热乎气。程玉松的态度最是复杂。他常在书房摩挲那把断过弦的胡琴,

听着前院裴鹤云派来的人送戏本、送药材,眉头皱成个疙瘩,却从没说过一句硬话。

有次李文彬忍不住问:“师父,您真要让师妹跟那姓裴的?”程玉松放下胡琴,

指节敲着桌面:“戏班现在是什么光景?巡捕房的眼睛跟狼似的盯着,房租欠了三个月,

小石头的药钱还没着落……”他没说下去,可谁都懂——裴鹤云是根救命稻草,

哪怕这稻草上缠着刺。但他总在程婉秋练戏时,有意无意地提点:“《锁麟囊》里的薛湘灵,

得了富贵不忘本,才是真性情。”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桌上裴鹤云送的进口蜜饯,

像在提醒什么。李文彬是最直白的反对者。他总在后台嚼着旱烟,

看见裴鹤云的副官送东西来,就故意把三弦弹得震天响,调子拧巴得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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