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我不同意宋淳兼祧两房。一纸休书,我成了下堂妇。七年后,将军府的家宴上,
我与宋淳再度相逢。他和妻子双双跪地,求我救命。世道不公,但报应好轮回。
1北方四月的风凉薄得很。我在厢房外站了有一会儿,浑身冰凉彻骨。天色渐晚,
我本只是想来请客人入席,却在门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就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儿,
和我做妯娌都是她高攀了,还妄想和我共侍一夫!”李雅枝声音得意,语气却轻飘飘的,
落不到实处,带着上京贵女惯有的骄矜。谢姎略有些不可置信:“你就这样把人赶走了?
”李雅枝不以为然。“这就是命啊,我出生名门世族,自然要处处都比那等**胚子的好,
否则我投的这个胎,还有什么意义?”李雅枝的声音透过门扉,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前尘往事,也一样样涌入脑海。上京宋家有两兄弟,宋虔和宋淳。
李雅枝和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兄弟都爱慕她。李雅枝选择嫁给了宋家的老大宋虔。
因为宋虔是长子,以后会继承家业。宋淳身子弱,上京很多名医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
谁知命运捉弄。身体康健的宋虔死于一场坠马意外,宋家最后只剩下宋淳这一根独苗。
那时的宋淳,已经娶了我。我自幼随父学医,为他的身体操碎了心,
终于将他调理得不再见风倒。他性子温和,我们虽无情爱,却也算得上举案齐眉。
然而李雅枝后悔了。她想重选一次。谢姎疑惑道:“可宋淳既已娶妻,又如何娶得了你?
”李雅枝的笑声飘飘然。“我娘和我婆婆是闺中好友,我娘临终托孤,
婆婆待我如亲女儿一样。宋虔死得突然,为了不让长房香火断绝,婆婆便让宋淳兼祧两房。
“我怎么可能和那样出身的女人共事一夫,略施小计,就让她扫地出门。
”“不过也算她对自己有自知之明。”谢姎声音温婉地追问:“原先的那位夫人,现在可好?
”李雅枝撒娇:“表姐,你怎么尽关心一个外人,我们可是好久不见。
”谢姎担忧道:“我只是想,一个身无长技的女人,要靠什么养活自己。
”李雅枝冷笑一声:“左不过饿不死,人家自诩神医下凡呢。
”我从未说过自己的医术堪比神医。只是宋府上下常常借此打压我,尤其是李雅枝,
常常讥讽我:“不过是个冲喜的玩意儿,认识几根草药,真以为是自己医好了宋淳,
宋淳的身子,最后还不是靠宋家的各种名贵药材吊着?”我就这样被贬得一无是处。
一向公允的宋淳,也只会说:“雅枝从小娇生惯养,你且多让着她些。
”我虽不是高门大户出身,但我也是我爹的掌中宝啊。可所有人,都叫我让着李雅枝。
2宋淳从娘胎里带的弱症,上京所有的名医都束手无策。每每发作起来,呼吸困难,
面色青紫,仿佛下一秒就要油尽灯枯。可这既不是哮喘发作,也不是心疾肺病。且这病,
不能见风不能食寒凉或过于荤腥,是富贵人家才生得起的病。那年我跟着父亲游历至上京,
恰好遇见宋淳当街犯病。宋淳的病发作得厉害,上京大夫皆知他病症麻烦,无人肯施以援手。
父亲是游医,行走江湖多年,胆大心细,剑走偏锋,救了宋淳一命。宋家感念恩情,
给我了我们一大笔银钱。这笔钱,帮我们父女在上京安了家,开了间小医馆,就此安定下来。
自此,父亲也成了宋家常请的大夫,专为宋淳诊治。我自幼跟着父亲学医,常随他进宋府,
自然也认识了宋淳。父亲常说:宋家是咱们的恩人,就是把这条命舍了,
也要医治好宋家二爷。我不以为意。要不是父亲当街施针抢救,宋淳早就没命了。
我们家才是宋家的恩人。宋淳的病,不在常见医籍古册之上。就连见多识广的父亲,
也不曾见过。他四处奔走,昼夜操劳,短短几年,鬓角就白了半边。我心疼得不行,
多次求他放弃。“爹,您身子要紧。我日后要继承您的衣钵,宋家二爷的病,就交给我吧。
”父亲却勒令我不许学医,将我从药柜赶出去,关在房里绣嫁衣。宋家的长子宋虔已经成婚,
娶的门当户对的上京贵女。宋家次子宋淳的婚事,却因病一直没有着落。
宋夫人听信道士所言,说我的命格利宋淳,正好能给宋淳冲冲喜。父亲早就想报答宋家,
自然应下。他说:“若非宋家,我们父女也不知还要飘泊到几时,遑论在上京安家。
我们是小门小户,攀得上宋府,是祖上积了大德。”所以我嫁给了宋淳为妻。只是为了报恩。
可进了宋府之后,我才明白。在他们眼里,这桩强加于我的婚事,反倒是他们赏给我的恩情。
3我打小跟着父亲走江湖。父亲可怜我飘泊,不能给我安稳。可我见惯山川大河,人间百态,
一心只想勘破天下疑难杂症。可自从成了宋淳的妻,连踏出家门,都是奢望。抬眼望,
家大业大的宋家,高墙之外是高墙。就连宋家二夫人这个名号,也只是听着光鲜。
宋夫人手把手教李雅枝如何主管中馈。我在为宋淳把脉、熬药、为他添衣,事事亲力亲为。
与其说我是宋淳的妻,不如说是他贴身照顾的医女更妥帖。当大夫的,要会望闻问切,
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不差。我很快察觉,宋淳不爱我。他的眼里只有他的嫂嫂李雅枝。
碍于世俗伦理,他克制有礼,不越雷池一步。宋淳对我也不差。
可他对宋府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差。那种一视同仁的温和,叫我如鲠在喉。
或许真是算命先生说的命数,也或许是我日日照料起到了作用,宋淳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
他能下床行走,不必旁人搀扶。也能在院子里吹吹风,不必担心随时发作。
李雅枝便提议去城外名寺上香,顺便踏春游玩。宋家有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在城外,
到时候也可炙肉涮锅子玩。宋虔公务繁忙,没空陪她。她便来邀请我和宋淳。可我看得清楚,
她真正想邀请的是宋淳。只是叔嫂单独同行,于名声有碍,所以硬是叫上我做个幌子。
我只当着是一趟普通的踏春出行。自嫁入宋府,我便被关在宋淳的院子里,
几乎未曾迈出府门一步。对到城外上香踏春,我自然十分期待。可我也没忘了本分。
李雅枝欢天喜地叫人赶制新衣,我惦念早春风寒,一遍遍检查要带的药,唯恐落下什么。
我当时哪里会想到,这趟看似寻常的踏春,会因此改变我的一生。4上香踏春那日,
依着男女之防,原本我与宋淳同乘一辆马车,好照看他的身子。李雅枝另乘一辆,
是最合规矩的安排。谁知临出门时,李雅枝却忽然拉住我,笑意盈盈,要我与她一道。
我当即为难,婉言拒绝:“婆婆让我照顾宋淳……”若宋淳在途中出了半点差池,
宋夫人定会在父亲面前说三道四。无非是我娘走得早,没人教,我做人家媳妇都做不明白。
我与父亲相依为命长大,他为我遮风挡雨,为我撑起了一片天。他最大的心愿,
是我能嫁得好些,不必再随他颠沛漂泊。为了不让他难堪自责,
我在宋府忍宋夫人的刁难、李雅枝的阴阳、宋府上下的冷眼,努力学着做个贤良的妻。
李雅枝软声唤着宋淳:“淳哥哥,你就让明月和我同乘嘛,我定不会亏待你的爱妻。
”宋淳一贯受不得她这套,当即便改口答应:“明月,你就随嫂嫂一道吧。
”为了显得顺理成章,他还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嫂嫂性情活泼,从前我不能出门,
她与大哥踏春回来,总会与我说路上的见闻。明月你来上京也没怎么好好瞧过,
就让嫂嫂带你看看沿途的风土人情。”他说得体贴温柔,
可那目光却是追随着李雅枝的明艳笑容。我上了李雅枝的马车,还没等我**落座,
她就变了一副面孔,凉凉道:“若不是我和淳哥哥都各自成了亲,哪轮得着带你出来。
”之后一路上,她确实给我介绍沿途风景。不过说的都是她与宋淳少年时的趣事。
我知晓她是为了激怒我,可我和宋淳都没有感情,又怎么会为了她这点小心思动怒呢。
她见我毫无反应,才逐渐失了趣。后半程倒也清静下来。**着车壁小憩。
前一夜照顾宋淳到深夜,他的身子虽好转,却仍禁不得风寒。可他早春天里硬要随行踏青,
分明是为了取悦李雅枝,拿自己的身体搏李雅枝一个笑。一阵猛烈的颠簸将我惊醒。马车外,
嘈杂声骤起。不知哪冒出来的一群山匪,迅速包围我们的马车。家丁不敌,
我与花容失色的李雅枝被擒。山匪把刀架在我们二人脖子上,逼问宋淳:“宋二爷,
我们要留一个做人质,等你们拿钱来赎,放了谁,由你来决定。
”我没有去听宋淳怎么和山匪周旋。心下已经冷静地盘算起脱困之法。
身上的药够放倒几个山匪?周边的地形哪里利于我逃脱?不出所料,宋淳选择放了李雅枝。
但李雅枝却不开心了。5山匪逼宋淳表态时,李雅枝无一丝惊慌。她笃定宋淳会选自己。
李雅枝被放走时,宋淳忽然道:“我的妻是乡下人,胆小,我随你们一起走。
”“况且你们多个宋家嫡次子作要挟,也不必担心宋府耍花样。”我怔住了。选了李雅枝,
把我留下,对他们而言更是上上之策。可为何,他偏偏要涉险同行?一时之间,
我忽然有点琢磨不透眼前的这个男人。李雅枝哭哭啼啼地被丫鬟带走。
山匪给我和宋淳的眼睛蒙上了黑布。上山的路坎坷,什么都看不见,我有些忐忑。
山匪嫌我走得慢,粗鲁地推了我一把。我险些跌倒。宋淳竟准确无误地扶住了我,
却因身子虚弱,差点连带着被我拖倒。他稳住身体后,握紧我的手,低声道:“别怕。
”他的大掌裹着我的手,掌心温凉的触感传到我的手背,莫名的令人安心。那一刻,
我竟忘了他对我而言只是个累赘的想法。女人总容易被细枝末叶的东西打动。
却不知前面是坦途,还是铺了松针的陷阱。等我问出,他为何要陪我一道涉险的时。
我后知后觉,自己一败涂地。宋淳轻声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要对你负责。
”我的心,如同松涛阵阵间隙洒下的阳光,柔软又温暖。脚下的松针踩上去沙沙作响。
他紧紧牵着我的手,竟仿佛这是一场只有我们的踏春**。山匪只求钱财,
并不想闹出人命官司。只是规矩森严,我和宋淳原本要分开关押。宋淳却主动求见山匪头子,
许下重金,方才换来与我关在一起。于是,在山上的几日里,我们形影不离。
我们在宋府时并不亲近。偏是这几日的坦诚相处,
感情仿佛突飞猛进直到宋府送来赎金的那天,形势陡然反转。宋府派来的人,只来接宋淳。
对我只冷冷一句:“宋家乃簪缨旧族,清白体面不可辱,请二夫人自行了断。
”就连押送我们下山的山匪,也看得直摇头。也在那一刻,我才明白。
宋淳为什么死活要与我关在一起。宋淳替我作证,我清白仍在。宋府的人只当他心善,
偏颇我。直到宋淳发了威,宋府派来的人,才不情不愿把我一同带上马车。马车上,
他依旧牵着我的手不肯松开,郑重许诺:“你是我的妻,我不会丢下你的。
”然而马车一路颠簸回上京,却被挡在宋府的正门之前,不许进去。准确来说,
是不许我进门。可笑的是,要我自证清白,不过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6因为我和宋淳,
成亲至今,未曾圆房。宋淳为了守着对李雅枝的那份坚贞,宁愿用匕首割破手臂,
在圆帕上点出血迹,制造我们圆房落红的假象,也不肯碰我一根手指头。当时我只觉得屈辱,
如今却成了我自证清白的筹码。宋淳携我之手,跪倒在宋府大门前。他声音不高,
却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听见:“都是我身子弱,未能与明月圆房。她顾及我的体面,
才替我撒了谎。”那一刻,我诧异地抬头看他,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酸软难耐。
他平日温和体面,竟也能这样为我出头。宋夫人听得脸面挂不住,
只得冷声命下人让我们进门。宋淳却仍跪在地上,不起身:“请娘请稳婆来,为明月验身,
还她一个清白。”他的话语铿锵,我的心也跟着乱了一拍。匪巢中相伴十数日,
已抵得上我们在宋府相处的一年多时日。可我不知,他能为我做到如今这般地步。
直至我勘破情障,被宋府扫地出门。才知晓,他舍下脸面,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藏在心尖尖上的李雅枝。与我,无一分一毫的关系。宋淳大张旗鼓地为我洗刷清白。
宋夫人派嬷嬷在门外盯着我们圆了房。不久,我便有孕。这是我嫁入宋府后的第一桩喜事。
父亲遣人送信,送上第二喜。他已找到让宋淳完全康复的法子,只一味药中原难得,
他需要出关。若非我嫁作他**,且有孕在身,否则一定要陪父亲走上一遭。不为西域风光,
父亲他毕竟年纪大了,我不安心。父亲临行前,宋淳陪我去见他。父亲见他为了我,
能自降身份,在父亲面前谦逊有加,给足了我脸面,也安下心来,让我好好养胎,
等他这个当外祖父的回来,定要好好给小外孙备一份厚礼。
我与父亲撒娇:“难道生的是女儿,便没有礼物拿了嘛。”我在宋府,为了不行差踏错,
向来端庄谨慎,宋淳何曾见过我这般生动的颜色,不由看得呆了。父亲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笑道:“你长大后,越发有主见,不如小时候那样亲近我,我倒是想你生个像你的女孩,
若是外孙女,爹爹这条命都能给她。”我立刻呸呸呸,要父亲避谶。我急得几乎要跳脚。
父亲含笑。九泉。7生产月芽儿的那天,有人送来父亲准备的礼物。一对明月珰。
那是母亲的遗物。我出嫁时,父亲几乎是变卖家产,为我筹了一份不薄的嫁妆,
只是在宋府这样的门第前不够看。父亲只留下了母亲的那对明月珰。他说,
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点念想,等他死了,就传给我。李雅枝故意拿着那对明月耳珰,
在我面前道出父亲的死讯。父亲在寻药途中,不慎丧命。同行的商队回京,带来这个噩耗。
我受了**,虽艰难产下一个女婴,却血崩。宋淳延请名医,跪求他大哥的人脉,
请来了御医,抢回了我一条命。我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在这世间,我还有女儿和夫婿。
宋淳为我生产之事操劳甚多,公务繁忙,还要还之前欠下的人情,回来的愈发晚了。
他说不想耽误我们娘俩休息,回来晚了,就宿在书房。近来府中气氛怪异,我因身体不适,
常常昏睡中听见哀乐,一问下人,是隔壁的府邸办丧事。我常常心悸。那夜,
我拿着那对明月珰,怀念着父亲,却发现不对劲。我惊喜地去寻宋淳。却在书房外,
听见了一番对话,撕毁了长久蒙在我眼前的屏障。如乌云蔽月,冷风过境,乍见寒月生辉,
照亮这人世间最丑陋的真相。8“你大哥死了,雅枝守寡,你自当兼祧两房,
不可使你大哥的香火断绝。”宋夫人的声音冷漠,不像是劝说,更像是通知。像我匆匆走来,
懵懂地撞进一团迷雾,忽地听不懂婆婆说了什么。宋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娘,
明月刚刚生产,此事,此事往后再议。”我脑子一片混沌,却也明白,
宋淳并没有站在婆婆那边。宋夫人哂笑道:“当娘的,还不清楚儿子的心思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