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旦告别，就该从你的生命里彻底蒸发，连同那些爱恨嗔痴，一并埋进时间的坟场。我用了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才明白这个道理。这三年，我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影子，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学习如何磨利爪牙，如何收敛锋芒，如何将淬毒的恨意酿成一杯敬给未来的酒。今天，我回到这座曾将我碾碎的城市，不是为了复仇，也不是为了讨一个公道。因为对于将死之人，这些都毫无意义。我来，只是为了亲自关上那扇隔绝我们余生的门，然后告诉他——陈烬声，你我之间，永无重逢之日，唯有生死两隔。这，是我送你的，最后的“礼物”。

踏出机场的自动门，申城潮热的空气混杂着熟悉的梧桐花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三年了。

我回来了。

镜面玻璃墙映出一个陌生的我。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长发挽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唇上是近乎凝固血色的暗红。那双曾因陈烬声一句话就盈满笑意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冰湖般的沉寂。没人能将眼前的这个女人，和三年前那个穿着白裙子、满心欢喜地筹备着婚礼，以为拥有了全世界的苏然而联系起来。

那个苏然，已经死了。死在三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夏夜，死在陈烬声将我亲手推入深渊的那一刻。

今晚，是星尘科技的年度新品发布会。他们的主打产品，是一款名为“神谕”的人工智能交互系统。一个多么狂妄的名字，一如它的创造者，陈烬声。

发布会现场冠盖云集，科技圈、投资界的名流汇聚一堂，闪光灯亮如白昼。我没有邀请函，但这座大厦的安防系统，恰好是我当年读博时的副研究课题。对我而言，它透明得像一张白纸。

我从侧门悄无声息地潜入，身影融入后台忙碌的工作人员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我，一个穿着普通工作服，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临时工”。这正是我想要的。最好的猎人，总是与环境融为一体。

隔着厚重的幕布，我能听到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声音，能感受到台下观众被调动起来的期待。我的心跳平稳得可怕，像一台精密计时的仪器，正在为最后的指令进行倒数。

“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星尘科技的创始人和CEO，也是‘神谕’系统的总设计师——陈烬声先生，上台为我们揭晓这个划时代的产品！”

掌声雷动。

我透过幕布的缝隙，看到了他。

他还是那样，穿着高定的手工西装，身形挺拔，俊朗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自信微笑。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三年的时光只为他增添了成熟男人的魅力，让他看起来更加光芒万丈。他站在舞台中央，享受着所有人的瞩目，像一个加冕的君王。

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台下第一排的那个女人身上。白薇薇，申城船业大王的独女，他现在的妻子。她正满眼爱慕与骄傲地望着台上的丈夫。三年前，也曾有一个女人这样望着他，只是那个女人，此刻正站在阴影里。

“‘神谕’，并非一个简单的产品，”陈烬声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晰而富有磁性，“它是一个伙伴，一个能真正理解你、预知你需求的灵魂伴侣。它的核心，在于一套独一无二的‘共情算法’，它能通过分析你的语言习惯、心跳频率、甚至微表情，来构建一个与你思维同频的虚拟人格……”

我闭上眼睛，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他接下来要说的每一个字。因为这份演讲稿，连同那套所谓的“共情算法”的雏形，都出自我的手笔。那是当年我写博士论文时最核心的创见，是我准备送给我们新婚的礼物，是我视若珍宝的梦想。

而他，偷走了我的梦想，将它变成了自己登顶的阶梯，然后一脚将我踹了下去。

他继续在台上口若悬河，描绘着“神谕”系统将如何改变世界。台下的观众听得如痴如醉，不时爆发出惊叹和掌声。没有人知道，这位风光无限的天才背后，埋葬着一个女人的全部心血和人生。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U盘，它看起来和市面上任何一款都别无二致。我走到后台的导播台，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前台时，将它不着痕迹地插入了主控电脑的一个USB接口。

没有人发现我的动作。

U盘里的程序自动开始运行，像一个无声的病毒，悄然侵入这台机器的神经中枢。它不会破坏任何数据，只会做一个小小的“替换”。

舞台上，陈烬声的演讲已经接近尾声，气氛也达到了最**。

“很多人问我，创造‘神谕’的灵感来自哪里？”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深情的微笑，目光投向台下的白薇薇，“灵感，来自于爱。是我的妻子，薇薇，是她让我明白，真正的沟通不是语言，而是理解。我希望‘神谕’能成为每个人生命中的那个‘她’，那个永远懂你的人。”

台下掌声和口哨声再次响起，白薇薇羞涩又幸福地笑了。

多么完美的爱情故事，多么感人的创业宣言。

我嘴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陈烬声，你最擅长的，就是用谎言编织最华丽的外衣。

“现在，就让我们一同见证，‘神谕’系统第一次向全世界展示它的‘共情’能力！”陈烬声高声宣布，转身面向身后那块巨大的LED屏幕。

按照流程，屏幕上将会播放一段精心**的视频，展示“神谕”与测试者之间充满智慧与温情的互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奇迹时刻的到来。

我也在等。

屏幕亮起。但出现的，并非预设的宣传片。

那是一张静态的图片。

一张设计图的手稿，上面布满了繁复的逻辑框架和用铅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注释。画风清秀，笔迹纤细，每一个字符都带着一个年轻女孩对未来的憧憬。

在手稿的右下角，有一个清晰的签名，以及一个日期。

签名是：苏然。

日期是：三年前的今天。

全场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什么意思。导播台那边已经乱作一团，工作人员惊慌失措地试图切掉画面，却发现所有的指令都失去了作用。

舞台上的陈烬声，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当他看清那张手稿，看清那个签名的瞬间，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闪烁着精明与自信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他像一尊被雷劈中的雕像，僵在原地。

而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图片消失，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视频。

视频的场景是一家咖啡馆，光线温暖。画面中的女孩，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素面朝天，笑得眉眼弯弯。她正对着镜头，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一叠稿纸。

“烬声，你看！我终于把‘共情算法’的底层逻辑跑通了！它真的可以！它可以识别出人类的七种基础情绪，准确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二！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知心’，你觉得好听吗？等我毕业了，我们就一起把它做出来，成立我们自己的公司，好不好？”

画面中的女孩，是我。三年前的，那个还相信爱情和梦想的苏然。

而拍摄这段视频的人，正是陈烬声。我能听到他在镜头外温柔地笑着，宠溺地说：“好，都听我们家然然的。我们的公司，就叫‘知心科技’。”

“然然……”

陈烬声下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地念出了这个他已经三年没有叫过的名字。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台下的白薇薇，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疑惑。她不认识视频里的女孩，但她听到了那个名字，也听到了那句“我们的公司”。她望向台上的丈夫，眼神里充满了质问。

现场的媒体记者们，则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兴奋起来，所有的镜头都死死地对准了陈烬声那张惨白的脸。他们预感到，今晚将有一个天大的新闻。

视频还在继续播放。

画面切换，是我在实验室里熬夜推演公式，是在草稿纸上反复计算，是无数次失败后趴在桌子上疲惫睡去的身影。这些，全都是当年陈烬声用手机为我记录下的“甜蜜日常”。他曾说，要等我们成功后，把这些拿出来看，回忆我们一起奋斗的日子。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些记录，今天会以这样的方式，成为审判他的证据。

视频的最后，画面定格在我将那份完整的设计手稿，笑着递给他的那一刻。画外音里，是我清脆的声音：“当当当当！送你的生日礼物！‘知心’系统的全部核心代码构想，都在这里啦！这可是我未来老公的百亿身家，你可要收好哦！”

视频结束，屏幕暗了下去。

整个会场，安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落的声音。

长达数秒的死寂之后，人群，炸了。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汇聚成巨大的嗡鸣。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舞台中央那个摇摇欲坠的男人身上。

“那个女孩是谁？”

“苏然……这个名字好耳熟，是不是三年前星尘科技那个商业间谍案……”

“天啊！所以‘神谕’系统，根本就是偷来的？”

“我就说陈烬声一个学管理的怎么可能搞出这么牛的算法，原来背后有这种事！”

一句句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陈烬声。他引以为傲的一切——才华、声誉、爱情，在这一刻，被那段视频撕得粉碎。

我站在后台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他从天堂，坠入地狱。

我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在人群中找到我。

于是，我摘下口罩和帽子，理了理头发，从阴影中缓缓走了出来，一步一步，走向灯火通明的舞台。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混乱的会场中，显得异常清晰，像死亡的倒计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我吸引，自动为我分开一条路。

我走上台阶，来到他面前，在他充满血丝、写满震惊与恐惧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如今冷漠的倒影。

我们相距不过一米。

一个在光明中，即将被黑暗吞噬。

一个在黑暗中，终于走到了光明之下。

“陈烬声，”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