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夕,我妈打来电话。
“儿子,回家的票给你买好了。”
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骄傲。
我心里一暖,手里打包的动作都快了几分。
“妈,今年这么快?抢到卧铺了?”
“什么卧铺,年轻人睡什么卧铺!我给你买了站票,二十个小时,站回家!好好锻炼一下你的意志!”
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邀功的意味。
我握着手机,整个人僵在原地。
脑袋里嗡嗡作响。
二十个小时。
站票。
从繁华的都市,回到偏远的老家,整整一千八百公里。
我妈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你别不知好歹,这票多难买你知道吗?我托了多少关系才给你弄到一张!就是为了让你体验一下生活的不易,你爸也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太安逸了,得吃吃苦才行!”
吃苦。
又是这两个字。
从我记事起,这两个字就像紧箍咒一样,时刻伴随着我。
小学的时候,别的孩子都有新书包,我的书包是妈妈用旧布缝的,她说,能用就行,要懂得珍惜。
中学的时候,食堂两块钱能加个鸡腿,我每天的饭钱都只够吃素菜,妈妈说,男孩子不要那么馋,心要静。
大学的时候,室友们穿着名牌球鞋,我脚上还是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爸爸说,脚是用来走路的,不是用来攀比的。
工作后,我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半的工资,他们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地收下了。
然后转头就告诉我,要在外面多吃苦,钱是王八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最重要的,是磨练意志。
我以为,这已经是我人生的苦难极限。
没想到,他们还能给我新的“惊喜”。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妈,我上班一年了,每天加班到深夜,这也算是在吃苦吧?我只想过年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那怎么能一样?”
我妈的声调立刻拔高,“上班是你该做的,是你的本分!我们让你吃苦,是为了你好!是为了让你以后更有出息!”
“我坐二十个小时火车回家,怎么就能有出息了?”我终于没忍住,反问了一句。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我们的良苦用心呢?”
我妈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你堂哥林帆,人家过年回家都是自己开车的!你呢?连张卧铺都舍不得买,我们帮你买了站票,你还不乐意!”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又是林帆。
大伯家的儿子,我的堂哥。
他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是我父母口中永远的榜样。
可他们从来不说,大伯大妈给林帆在一线城市全款买了房,给他买了五十万的车。
而我,毕业一年,还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每天为了全勤奖不敢迟到。
我只觉得一阵无力。
跟他们是讲不通道理的。
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永远是对的。
“你听见了没有!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票号和车次我发你手机上了,记得提前去车站,别误了车!”
啪。
电话被挂断了。
没有一丝给我反驳的余地。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妈妈发来的购票信息。
K1084次列车。
20:15发车,次日16:30到达。
出发站:北京。
终点站:安康。
硬座:无。
无座。
那两个红色的字,像两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里。
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喘不过气。
我打开购票软件,查了一下同一天的机票。
一千三百块。
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我不是买不起。
我的工资,足够我买一张机票,舒舒服服地回家。
可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做了,等待我的,将是一场狂风暴雨。
他们会说我不孝,说我浪费,说我翅膀硬了,忘了本。
然后,会用一万种方式,把这份“苦”,变本加厉地“补”给我。
比如,把我的年终奖“没收”,美其名曰替我保管。
比如,在新年的饭桌上,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声泪俱下地控诉我的“罪行”。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认命般地关掉手机,默默地提起打包好的行李箱。
里面是我给他们买的年货。
给爸爸的新棉袄,给妈妈的护肤品,还有给家里添置的一些小家电。
花了我小半个月的工资。
我原本以为,他们会很高兴。
现在看来,这些东西,可能还不如一张站票更能让他们感到骄傲。
算了。
不就是二十个小时吗?
站就站吧。
就当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满足他们那畸形的“教育理念”。
我拖着沉重的箱子,走进了拥挤的地铁。
地铁里人挨着人,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快没有了。
一个年轻的女孩靠在男朋友的怀里,小声抱怨着太挤了。
男孩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护得更紧了些。
我的鼻子,突然有点酸。
原来,被人爱护,是这种感觉。
而我,连奢望一下,都觉得是一种罪过。
列车缓缓启动,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驶向未知的远方。
**在车厢连接处的铁皮上,感受着从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
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却感觉不到疼。
因为心,早就麻木了。
火车上的人,像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
空气中弥漫着泡面、汗水和各种食物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我被挤在一个狭小的角落,紧靠着冰冷的车厢壁,行李箱卡在我的腿和别人的腿之间,动弹不得。
“小伙子,让让,过一下。”一个提着大包小包的大叔艰难地从我身边挤过去。
我只能尽力吸着肚子,把自己往铁皮上贴得更紧一些。
每一次的摩擦,都像是在挑战我身体的极限。
站了仅仅两个小时,我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麻。
从脚底板传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顺着小腿蔓延到膝盖。
我尝试着稍微弯曲一下膝盖,却发现根本没有空间。
周围的人,有的靠在别人的行李上,有的干脆坐在了过道里,更多的人像我一样,找个角落,一动不动地站着。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对归家的渴望。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我和女友苏晴的聊天界面。
“上车了吗?人多不多?”
“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消息。”
我扯了扯嘴角,想回一个“放心”,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我的父母,为了“锻炼”我,给我买了二十个小时的站票?
告诉她我现在像个沙包一样被挤在车厢连接处,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我不想让她担心。
更不想让她,看不起我的家庭。
于是,我撒了谎。
“刚上车,买的卧铺,人不多,准备睡了。”
消息发出去,我立刻关掉了手机。
我怕再多看一眼,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会瞬间崩塌。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车厢里的灯光昏暗下来,大部分人都进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
过道里,一个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轻轻地哼着摇篮曲。
孩子在她怀里睡得很安稳。
我的眼眶又是一热。
我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我爸背着我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所。
那时候,他的后背是那么宽阔,那么温暖。
我以为,那就是父爱。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是从他们觉得我长大了,需要“磨练”开始?
还是从他们把我跟林帆比较,觉得我处处不如人开始?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份曾经的温暖,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吃苦”和“锻炼”。
“小伙子,你也是回家过年啊?”
身边一个大爷突然开口,打破了沉寂。
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他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脚边放着一个装满了土特产的编织袋。
我点了点头,“嗯,大爷您也是?”
“是啊,去儿子家过年。”大爷笑呵呵地指了指我,“你这小伙子,体力真好,站这么久都不带动的。”
我苦笑一下,没说话。
不是体力好,是根本动不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容易啊。”大爷感叹道,“我儿子在北京打拼,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次,这不,我跟他妈就过来看看他。”
“他给您买的票?”我下意识地问。
“那可不!”大爷一脸骄傲地拍了拍身下的马扎,“这小子,非要给我买卧铺,说让我路上舒服点。我说不用,我坐个马扎就行,省下钱给他孙子买奶粉。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偷偷给我升了个软卧!说我不去睡,他就不认我这个爹了!你说这孩子,犟不犟?”
大爷嘴上说着埋怨的话,脸上的笑容却比蜜还甜。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别人的父子关系,是这样的。
会担心对方累不累,会用半开玩笑的威胁,只为了让对方舒服一点。
而我的父亲,只会用最严厉的口吻,告诉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夜越来越深。
车厢里的温度降了下来。
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冻得我瑟瑟发抖。
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被钉死在了这个角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梦里,我回到了大学毕业那天。
我拿着优秀的毕业证书,兴高采烈地回到家。
我爸接过证书,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毕业了,只是个开始,社会才是真正的大学,有你苦头吃的。”
我妈则在一旁附和,“对,别骄傲,你堂哥林帆,人家一毕业就进了大公司,你这算什么。”
我满腔的热情,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冰凉。
车窗外,天已经蒙蒙亮。
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还有十个小时。
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再坚持十个小时,就到家了。
到家了,一切就都好了。
那时候的我,还天真地以为,家,会是这场苦难的终点。
却没想到,它只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一个大叔可能是实在挤得难受,想去厕所,但他脚下堆满了行李。
他看我站着,便拜托道:“小兄弟,帮我拿下这个包,我去个厕所。”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旁边一个大妈立刻尖声说道:“你让他拿?他自己都站不稳了!没看到他脸色多白吗?”
大叔这才注意到我煞白的脸和颤抖的腿。
他尴尬地笑了笑,收回了手。
周围几道同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不是同情。
那是怜悯。
怜悯我作为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却连一张坐票都买不起。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这都是拜我父母所赐。
他们所谓的“锻炼”,在别人眼中,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就在这时,我旁边一个一直靠着窗户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坐我这吧,我站会儿。”
我愣住了。
女孩看起来比我还小,扎着马尾,脸上带着一丝稚气。
“不用了,你坐吧。”我连忙拒绝。
“没事,我坐很久了,也想站站活动一下。”女孩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她的座位上。
那是一个靠窗的位置。
坐下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呻rou。
积攒了十几个小时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甚至来不及对女孩说一声谢谢,就靠在椅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是被列车到站的广播声惊醒的。
“前方到站,安康站……”
我猛地睁开眼。
到了。
终于到了。
窗外,是熟悉又陌生的站台。
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件外套。
是那个女孩的。
而她,正靠在旁边的座位上,睡得正香。
我的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尚且知道给予一份善意。
而我的亲生父母,却恨不得把我推进万丈深渊。
我轻轻地把外套还给她,又在她的座位上留下了一百块钱和一张纸条。
“谢谢你,新年快乐。”
然后,我提起行李箱,随着人流,走下了火车。
踏上站台的那一刻,我几乎要虚脱。
二十个小时的折磨,让我的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拖着箱子,一步一步地挪向出站口。
远远地,我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我的爸妈。
他们站在出站口的人群中,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
看到我,我妈立刻挥起了手,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儿子!这儿!”
我爸也看到了我,他没有笑,只是习惯性地板着脸,但眼神里,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我的心,莫名地一软。
或许,他们只是方式不对。
或许,他们心里还是爱我的。
我加快了脚步,朝着他们走去。
然而,当我走近,听清他们对话的那一刻,我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瞬间被冻成了冰渣。
只听我妈得意洋洋地对我爸说:“你看,我就说这招管用吧!站了二十个小时,这小子看起来精神多了!一点都没有娇气!”
我爸点了点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件被打磨好的作品。
“嗯,是比以前硬朗了点。看来,这苦,没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