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块的人生

二百块的人生

主角:阿明春燕
作者:珊瑚礁岛的凤雷鸣

二百块的人生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8-28

第一章绿皮火车上的汗味1997年的夏天,阳光把粤西的山路晒得冒白烟。

17岁的阿明蹲在自家泥屋门槛上,看着母亲用粗线将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缝进他的裤腰。

"这二百块,是卖了春播的谷种凑的。"母亲的手在抖,顶针在粗布袖口磨出毛边,

"到了深圳,学门手艺,别学坏,实在撑不住就回......""妈,知道了。

"阿明打断她,喉结滚了滚。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磨出破洞,

帆布包里塞着两件打补丁的旧衣服,

还有六个硬邦邦的玉米饼——那是母亲凌晨三点起来烙的,用油纸包着,边角硌得肋骨生疼。

绿皮火车进站时,汽笛声惊飞了铁轨边的麻雀。阿明跟着人流挤上去,

汗味、方便面味、劣质烟草味像团湿抹布糊在脸上。他被卡在过道,帆布包顶在肚子上,

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邻座穿花衬衫的男人嗑瓜子,瓜子壳吐在他的解放鞋上,他没敢吭声,

只是把脚往回收了收——这双鞋是父亲穿过的,鞋底补过三次,鞋帮用麻绳捆着才没散架。

火车哐当哐当启动时,他摸出贴身藏的照片。照片上,春燕站在初中教室的黑板前,

扎着马尾,蓝布校服的袖口磨破了,手里攥着半截粉笔。背面是她的字:"阿明,

学门真本事,我等你。"字迹娟秀,却被他的汗渍浸得发皱,像张泡过水的纸。夜里,

车厢里的鼾声此起彼伏。阿明靠着铁皮车厢打盹,梦见自己掉进了谷仓,

母亲正用木耙子给他盖谷糠。惊醒时,嘴角挂着口水,帆布包里的玉米饼硌得他喘不过气。

他摸出一个,饼硬得能硌掉牙,就着自带的凉白开啃,啃到第三口,眼泪突然砸在饼上,

晕开一小片湿痕。"后生仔,去深圳打工?"对面铺的老头探过身,嘴里叼着旱烟袋,

烟油子在牙上结了层黄壳。"嗯。"阿明把饼渣塞进裤兜。"那边的工厂,机器比人金贵。

"老头吐出一口烟,"我侄子在电子厂,手指被机器轧掉半根,老板给了五百块就打发了。

"阿明没接话,只是把帆布包抱得更紧。车窗外,月光把田埂照得发白,

像一条条没缝完的线。他数着铁轨的接缝声,一遍遍地算:二百块,除去85块车票,

还剩115。能住几天?能吃几顿饭?快到深圳时,车厢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喊"查票",

阿明慌忙摸车票,却发现车票被汗水泡得发粘,字迹糊成一团。他攥着车票的手在抖,

指节发白,直到乘务员挥挥手说"算了",才发现后背的汗已经把衬衫湿透,

凉飕飕地贴在身上,像层冰。火车进站时,天刚蒙蒙亮。阿明跟着人流往出走,

脚底板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上。出站口的电子屏闪着红光,

"深圳欢迎您"五个字刺得他眼睛疼。他站在广场上,看着穿西装的人匆匆走过,

皮鞋敲在地面上"噔噔"响;看着公交车吐出一串尾气,把空气染得又热又呛。

他突然不知道该往哪走,手里的帆布包像灌了铅,勒得肩膀生疼。帆布包里的二百块,

还剩115。他摸了摸口袋,玉米饼只剩最后一个了。阿明在劳务市场蹲了四天。第一天,

被中介骗了50块,说是介绍进电子厂,结果人去楼空,墙上的"月薪三千"还没干透。

第二天,他啃了两包最便宜的方便面,看着别人被老板挑走,心里像被猫抓。第三天中午,

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停在他面前,工装袖口磨破了,露出黝黑的手腕。"电子厂招焊工,

管吃住,第一个月六百,每天12小时,月休一天,干不干?"男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

"干!"阿明猛地站起来,帆布包带突然断了,里面的衬衫掉出来,露出缝在裤腰里的钱。

男人笑了,露出两排黄牙:"叫啥?""阿明。""跟我走。"工厂在关外,

铁皮围墙爬满了牵牛花,花藤下堆着废弃的电路板,像座小小的山。宿舍是铁皮顶的工棚,

十二个人挤在上下铺,空气中飘着汗味和脚气。阿明分到上铺,床板上还有前任留下的烟洞,

像一个个没愈合的伤口。他把帆布包塞到床底,摸出那115块钱,

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套里。第一天上班,组长把一把烙铁塞给他。烙铁头烧得通红,

烫得他差点扔出去。"学着焊电阻。"组长是个四川人,说话带着麻辣味,"焊不好,

这个月别想拿全勤。"车间里的风扇吱呀作响,吹不散焊锡的烟,呛得人直咳嗽。

阿明盯着电路板上的电阻,手抖得像筛糠。烙铁头一碰焊盘,锡就化成了水,流得到处都是。

组长在旁边骂:"你是猪脑子?锡多了会短路!"中午吃饭,他捧着搪瓷碗蹲在墙角,

白菜帮子煮得发烂,米饭里还掺着沙子。一个叫王强的河南老乡凑过来,他的手背全是烫伤,

像幅地图。"刚来都这样,我头一个月焊坏了三百块的板子。"王强扒着饭,米粒粘在嘴角。

阿明扒了口饭,没说话。晚上加班到十点,他眼睛疼得睁不开,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梦见自己的手被烙铁烫出了泡,泡破了,流出的全是焊锡。半个月后,

他的手背已经布满了烫伤。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流脓,他就往伤口上抹牙膏,

老员工说这样结疤快。王强看见,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管红霉素:"用这个,

我上次烫得比你狠,抹了就好。""谢了。"阿明的声音有点哑。"谢啥,都是苦命人。

"王强叹了口气,"我爸在煤矿砸断了腿,我不出来,全家都得饿死。"阿明开始拼命练习。

别人下班,他留在车间,借着应急灯的光焊板子。焊锡丝用完了,

他就捡别人扔的废料;烙铁头烧断了,他就用砂纸磨尖了再用。有次凌晨三点,

他突然觉得头晕,扶着操作台蹲下去,再起来时,嘴角磕出了血,血滴在电路板上,

像朵小红花。一个月后,发工资那天,阿明攥着620块钱,手都在抖。

他给家里寄了500,附言写着"一切安好,勿念"。剩下的120,他买了两包红塔山,

给组长塞了一包,剩下的,藏在枕头套里,和那115块钱放在一起。那天晚上,

他第一次给春燕打电话。公用电话亭排着长队,他等了一个小时。电话接通时,

春燕的声音带着哭腔:"阿明,我爸不让我读了,要我去东莞电子厂......""别去。

"阿明的喉咙发紧,像被焊锡堵了,"我挣钱供你。""可是......""听话。

"他挂了电话,发现自己的眼泪滴在电话机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回到宿舍,

王强递给他一个苹果:"刚发工资,奢侈一把。"阿明咬了口苹果,甜得发涩。

窗外的月光照在铁皮棚上,像一层薄霜。他想起母亲缝裤子的手,想起春燕的马尾,

突然觉得手里的烙铁,不仅要焊牢电阻,还要焊牢日子。日子像车间里的流水线,

一天天重复。阿明每天干12小时,一个月休一天,休班那天,他就窝在宿舍睡觉,

或者去附近的公园看别人放风筝。他的焊活越来越精,组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子,

有我当年的影子,以后是个好手。"2000年春天,厂里接了个大订单,

要焊一批精密仪器的电路板。组长把最难的部分交给阿明:"这活儿干好了,给你涨工资。

"那些天,他每天干14小时,眼睛熬得通红,滴上眼药水继续干。

有次焊一个0402封装的电容,比指甲盖还小,他的手抖得厉害,

焊锡丝怎么也送不到焊盘上。他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想起春燕的话:"别急,慢慢来。

"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终于把电容焊牢了。订单完成那天,老板在大会上表扬了他,

奖了他五百块。他把钱寄回家,附言里第一次写了"涨工资了"。母亲回信,

字歪歪扭扭:"别太累,注意身体。"他把信折成小方块,塞进枕头套。夏天,

春燕突然出现在工厂门口。她穿着白裙子,手里拎着个布包,看见阿明,

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跟我爸吵翻了,"她抹着眼泪,"我要来跟你一起干。

"阿明把她领到出租屋。那是间八平米的房,在城中村的顶楼,夏天像蒸笼。

他买了张二手床,铺上新床单,算是他们的婚房。没有婚纱照,没有酒席,

他用奖金买了枚金戒指,套在春燕手上时,她笑得像个孩子,眼泪却掉在戒指上,亮闪闪的。

春燕在附近的制衣厂找了份工作,每天踩缝纫机踩得脚肿。晚上,

她给阿明揉肩膀:"你这肩膀,硬得像石头。""没事,习惯了。"阿明看着她额头上的汗,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2002年,儿子出生了。阿明在厂医院的走廊蹲了一夜,

烟蒂堆成了小山。护士出来说"母子平安",他冲进病房,看见春燕抱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叫啥名?"春燕问。"阿念。"他说,"念想的念。"为了多挣钱,

阿明开始接私活。下班后,他在出租屋里支起焊台,春燕抱着孩子给他递零件。

有时干到凌晨,儿子哭了,春燕就一边喂奶一边给他照明。"等攒够钱,"阿明焊着板子,

"咱就买社保,老了有个保障。"春燕没说话,只是把儿子抱得更紧。2005年,

阿明成了技术骨干,工资涨到了三千五。他租了间带阳台的房子,买了台彩电。

春燕辞了制衣厂的工作,在楼下开了家杂货铺,卖些油盐酱醋。日子好像慢慢好起来了,

只是阿明回家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越来越重。有次他醉醺醺地回来,

春燕给他倒了杯醒酒汤:"少喝点,伤肝。""你懂啥?"他挥手打翻了杯子,"不喝酒,

订单能拿下来?"春燕没说话,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月光从阳台照进来,

照在她的白发上——她才二十五岁,却已经有了白头发。2008年,金融危机来了。

厂里的订单少了一半,开始裁员。阿明凭着过硬的技术留了下来,却被降了工资。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烟抽得越来越凶。春燕的杂货铺生意也不好,每天守到深夜,

也卖不了几十块钱。他们开始吵架,为了菜价,为了电费,为了儿子的奶粉钱。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跟你来深圳。"春燕红着眼说。"后悔了?

"阿明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火星溅出来,"后悔你走啊。"春燕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阿明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想起刚认识时,她总说"阿明,

你焊的板子真好看",现在,她连他焊的是什么都懒得问了。2010年,

阿明升了技术主管,手下管着八个徒弟。他买了辆二手摩托车,每天骑着上下班,风吹日晒,

皮肤变得黝黑。春燕在杂货铺旁边加了个早餐摊,每天凌晨三点起床炸油条,

手上布满了油烫的疤。他们的话越来越少。阿明说要交社保,春燕说儿子要上幼儿园,

学费贵;阿明说要存点钱以防万一,春燕说家里的冰箱坏了,得换个新的。有次,

阿明发现自己的社保停了三个月,去问春燕,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把钱取出来,

给儿子报了舞蹈班。""你疯了?"阿明的声音都在抖,"社保能随便停吗?

老了病了怎么办?""病什么病?"春燕也火了,"儿子的前途不重要?你整天说以后以后,

以后有那么重要吗?"那天,他们吵到半夜。阿明摔了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

春燕抱着儿子,在沙发上坐了一夜。2013年,儿子上小学了。阿明在厂里分了间宿舍,

很少回家。春燕的早餐摊关了,她在超市找了份收银员的工作,每天站八个小时。

有次阿明回家拿衣服,看见春燕在给一个男人缝衬衫。那男人是超市的保安,

笑着说"嫂子的手艺真好"。阿明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他冲过去,一拳打在男人脸上。

"你干什么?"春燕尖叫着拉开他,"他只是我的同事!""同事?"阿明指着她,

"同事需要你半夜缝衣服?"男人捂着脸跑了。春燕看着阿明,眼神里全是陌生:"阿明,

我们离婚吧。"阿明愣住了。他以为她会闹,会哭,却没想到她这么平静。

离婚协议签得很顺。春燕要了儿子的抚养权,阿明净身出户,搬进了工厂宿舍。

宿舍还是老样子,铁皮柜,上下铺,只是他睡不惯了——腰是当年长期弯腰焊板子累的,

肩膀是扛设备压的,一动就疼。徒弟们请他喝酒,说"师傅,离了好,自由了"。他喝着酒,

没说话。酒很苦,像他这些年的日子。2020年,阿明43岁。他在厂里当了七年主管,

手下的徒弟换了一批又一批。他还是喜欢焊板子,有时徒弟焊不好,他会亲自上手,

焊枪头在电路板上游走,像在跳一支熟悉的舞。那天下午,

他正在指导徒弟焊一个精密传感器,突然觉得肝区像被焊枪烫了一下,疼得他直不起腰。

"师傅,你没事吧?"徒弟扶着他。"没事,老毛病。"他摆摆手,额头上全是冷汗。晚上,

疼得更厉害了。他去诊所拿了点止痛药,吃下去却不管用。第二天,他去了医院,

医生让他做CT。结果出来时,医生把他叫到办公室:"肝癌晚期,已经转移了。

"阿明没听懂:"啥意思?""就是......"医生叹了口气,"最多还有半年。

治疗的话,要几十万,而且效果不一定好。"阿明走出医院,天阴沉沉的。他摸了摸口袋,

只有一张工资卡,里面有三万多块。他想起停了多年的社保,

想起春燕当年说的"以后有那么重要吗",突然蹲在路边,像个孩子一样哭了。

他给春燕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接。"有事?"她的声音很冷淡。"阿念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上初中了。""我......"他想说自己病了,却又咽了回去,"没什么,

就是问问。"挂了电话,他去超市买了瓶二锅头,坐在江边喝。江风吹得他发冷,

他想起17岁那年,攥着二百块钱坐火车来深圳;想起在铁皮棚里焊板子,

手背烫得全是泡;想起春燕穿着白裙子,站在工厂门口对他笑;想起儿子出生时,

他在医院走廊蹲了一夜......这些年,他像个陀螺,不停地转,

以为只要焊牢了电路板,就能焊牢日子。可到头来,日子还是像脱焊的线头,散了。

回宿舍的路上,他买了张回老家的票。绿皮火车还是老样子,

只是他再也闻不出机油混汗水的味道了。到家时,是个傍晚。推开院门,

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编竹筐,头发白得像霜。父亲抬起头,愣住了,

手里的竹篾掉在地上:"阿明?你咋回来了?"阿明喊了声"爸",

突然蹲在地上眼泪像决堤的水,怎么也止不住。他以为自己早被生活磨成了石头,

在工厂咬着牙焊断三根烙铁时没哭,被春燕说离婚时没哭,

拿着肝癌诊断书走出医院时也没哭,可在看见父亲满头白发的那一刻,

所有的坚强都碎成了渣。“咋了这是?”父亲慌忙扔下竹篾,粗糙的手在他背上拍着,

“在深圳受委屈了?跟爸说,爸替你出头。”老人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

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那是年轻时在田里累的。阿明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眼泪砸在院子的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他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拍他的背,

在他摔破膝盖时,在他考砸了不敢回家时。那时候父亲的头发还是黑的,背也直挺挺的,

能把他扛在肩上走二里地。“饿了吧?”父亲把他拉起来,“我去给你热饭,早上蒸的红薯,

还温着呢。”屋里的灯是15瓦的节能灯,昏黄的光打在墙上,映出斑驳的印记。

饭桌上摆着一碟咸菜,一碗红薯,还有半碗剩粥。父亲往他碗里夹红薯:“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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