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永昌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御花园里的海棠本该在二月里就开得烂漫,
直到三月中旬才懒洋洋地吐出几朵花苞。沈清漪抱着厚重的账册穿过回廊时,
恰好一阵风吹过,几片粉白的花瓣飘落在她肩头,她停下脚步,轻轻拂去,
目光在那株迟开的海棠上停留了片刻。"看什么看?还不快把账册送到藏书阁去!误了时辰,
仔细你的皮!"身后传来掌事宫女严厉的呵斥声。沈清漪连忙低头应是,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她原是江南丝绸商沈家的嫡女,因父亲卷入盐税案被抄家,女眷尽数没入宫廷为婢。
入宫三年,她早已学会在这深宫中谨言慎行,不惹是非。藏书阁位于皇宫西北角,
远离后妃居住的东西六宫,平日里少有人至。沈清漪因略通文墨,被安排在此整理典籍。
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混合着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感到安心的地方。"今日送来的可是内务府上半年的用度记录?
"一个温和的男声突然从书架后传来,惊得沈清漪手一抖,账册差点滑落。
她慌忙跪下:"奴婢不知大人在此,惊扰了大人,罪该万死。""起来吧,
朕...我不过随口一问。"那人从书架后转出,一袭月白色常服,腰间只悬一枚青玉玉佩,
看上去三十出头,面容清俊,眉目间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沈清漪心头一跳,
虽从未得见天颜,但宫中能有如此气度的男子,除了当今圣上萧景珩还能有谁?她不敢抬头,
只将账册举过头顶:"回大人的话,这是江南三州春蚕丝的入库记录,奴婢奉命送来归档。
""你识字?"那人——确实是微服私访的皇帝萧景珩——似乎来了兴趣,
走近几步接过账册随手翻阅。"回大人,奴婢幼时曾随家父学过几年《女则》《列女传》。
"沈清漪谨慎回答,不敢提及自己其实通读诗书,甚至偷偷读过些禁书。
萧景珩目光在她低垂的脖颈上停留片刻,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
""奴婢沈清漪,在藏书阁当差。""沈..."萧景珩若有所思,
"可是三年前那个江南丝绸商沈家的女儿?"沈清漪心头一震,没想到皇帝竟记得这等小事,
背上顿时沁出一层冷汗:"奴婢父亲...确有罪过。"萧景珩不置可否,
只是忽然指着账册上一处问道:"这里记录的湖州春蚕丝数量,
与半月前湖州知府奏折中所报有出入,你怎么看?"沈清漪悄悄抬眼瞥了一眼皇帝所指之处,
心思电转。若回答不知,显得无能;若直言相告,恐卷入朝堂是非。但皇帝亲自发问,
又不能不答。"回大人,据奴婢所知,湖州今年春寒,蚕事较往年晚了十余日,
产量确有减少。但账册所记是各州承诺上供之数,而知府所奏乃实际收成,二者相差约两成,
倒也...合理。"她尽量说得委婉,却已点出其中可能存在虚报问题。
萧景珩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个明白人。"说完,
竟拿着那本账册径自离开了藏书阁。沈清漪跪在原地,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敢起身,
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她不知这番对话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能在心中祈祷不要惹祸上身。
谁知三日后,一道圣旨震惊了整个后宫——藏书阁宫女沈清漪,晋封为正七品才人,
赐居景阳宫偏殿。"这不合规矩!"林贵妃将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
上好的青瓷发出一声脆响,"一个罪臣之女,凭什么越过选秀直接封为才人?"景仁宫内,
几位嫔妃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林贵妃林若梅是当朝左相之女,入宫五年,育有皇长子,
虽只是贵妃之位,却因皇后早逝,实际执掌凤印,统领六宫。"姐姐息怒,
"坐在下首的周淑妃轻声劝道,"许是那沈氏有什么过人之处,暂时得了皇上青眼。
这后宫来来去去的才人还少吗?"林贵妃冷笑一声:"过人之处?本宫倒要看看,
一个藏书阁的贱婢,能有什么本事!"她转头对心腹宫女吩咐道,"去,
把那个沈才人的底细给本宫查清楚,一点都不要漏!"与此同时,景阳宫偏殿内,
沈清漪跪接圣旨后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宣旨太监刚走,内务府派来的宫女太监就已到位,
捧着各色赏赐鱼贯而入。"才人主子,这是皇上特意吩咐的云锦缎子,说是江南来的,
您一定喜欢。"一个圆脸小宫女笑嘻嘻地捧着一匹淡青色织锦上前。
沈清漪轻轻抚过锦缎上的暗纹,认出这确实是家乡工艺。她心中一暖,
没想到皇帝竟记得她是江南人。但随即警醒——这深宫之中,
片刻温情背后往往藏着致命陷阱。"替我谢过皇上恩典。"她温和地说,
又从妆奁中取出一对银镯子赏给那小宫女,"你叫什么名字?""奴婢青萍,
原是在浣衣局当差的,今日才被调到主子跟前。"青萍欢天喜地地接了赏赐。沈清漪点点头,
目光扫过殿内其他宫人,将每个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知道,这些人中必有各宫安插的眼线,
从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入夜,沈清漪独坐窗前,
望着院中一株刚结花苞的海棠出神。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接着是太监尖细的通报声:"皇上驾到——"沈清漪慌忙起身整理衣冠,刚走到殿门处,
萧景珩已大步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靛蓝色常服,比那日在藏书阁见时更添几分帝王威仪。
"臣妾参见皇上。"沈清漪跪地行礼,心跳如鼓。"平身。"萧景珩虚扶一下,
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目光在殿内扫视一圈,"住得可还习惯?""蒙皇上恩典,
臣妾受宠若惊。"沈清漪恭敬答道,仍不敢抬头。萧景珩轻笑一声:"那日在藏书阁,
你说话倒还伶俐,怎么今日这般拘谨了?抬起头来。"沈清漪缓缓抬头,
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清了皇帝的面容。他眉目如画,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深邃如潭,
此刻正带着几分兴味打量着她。"朕那日翻看你整理的典籍,分类清晰,注解工整,
不像只读过《女则》的样子。"萧景珩单刀直入。沈清漪知道瞒不过,
只得如实回答:"臣妾幼时顽劣,曾偷读过家兄的《诗经》《楚辞》,
后来...后来也读过一些史书杂记。""哦?"萧景珩挑眉,"那你且说说,
《史记》中你最欣赏哪个人物?""臣妾...欣赏陈平。"沈清漪略一思索答道。"陈平?
"萧景珩显然有些意外,"为何不是张良、萧何之辈?""张良多谋,萧何善治,
皆为不世出的人才。但陈平出身寒微,全凭智计周旋于乱世,最终位极人臣。
其'六出奇计'助高祖定天下,尤其'离间楚君臣'一计,可谓以弱胜强的典范。
"沈清漪说到熟悉的内容,渐渐忘了紧张,眼中泛起光彩。萧景珩凝视她片刻,
忽然笑了:"有意思。朕本以为你会说些班昭、蔡琰之类的才女。""才女故事固然感人,
但陈平之谋更合..."沈清漪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连忙收住话头,"臣妾妄言,
请皇上恕罪。""无妨。"萧景珩摆摆手,"朕喜欢听你说这些。"他起身走到沈清漪面前,
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你可知朕为何封你为才人?"沈清漪屏住呼吸,轻轻摇头。
"因为朕厌倦了后宫里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萧景珩的声音低沉,
"朕需要一个能说话的人。"他的手指温热,拂过沈清漪的脸颊,带起一阵战栗。
沈清漪垂下眼帘,长睫如蝶翼般轻颤:"臣妾...恐怕会让皇上失望。""那就试试看吧。
"萧景珩松开手,转身向殿外走去,"明日朕再来看你。"皇帝一走,沈清漪几乎瘫软在地。
青萍连忙上前搀扶:"主子,您没事吧?"沈清漪摇摇头,心中五味杂陈。
皇帝的青睐来得突然,她不知是福是祸。但有一点她很确定——从今日起,
她已不再是那个可以躲在藏书阁避世的宫女,而是正式踏入了后宫这个暗流汹涌的战场。
果然,次日清晨,沈清漪刚用过早膳,景仁宫的太监就来传话,说林贵妃召见。"主子,
这..."青萍面露忧色。谁都知道林贵妃善妒,对新得宠的妃嫔从不手软。
沈清漪深吸一口气:"替我更衣,要最素净的那套。"景仁宫内,林贵妃高坐上首,
两侧分别坐着周淑妃、李贤妃等几位高位嫔妃。
沈清漪一进门就感到数道锐利的目光刺在身上。"臣妾参见贵妃娘娘,参见各位娘娘。
"沈清漪行了大礼,姿态恭谨至极。"起来吧。"林贵妃懒洋洋地开口,"抬起头来,
让本宫看看是什么样的天仙,能让皇上破例封赏。"沈清漪缓缓抬头,却不直视林贵妃,
目光只及对方衣领处。她今日特意选了件浅藕荷色衣裙,发间只簪一支素银钗,
妆容淡得几乎看不出。林贵妃打量片刻,嗤笑一声:"不过如此。听说你读过书?
""略识几个字,不敢当'读过书'三字。"沈清漪谦卑地回答。"是吗?
"林贵妃突然变脸,将一个茶盏狠狠掷在沈清漪脚边,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她的裙摆,
"那你可知道,在这后宫里,最忌讳的就是不懂规矩的贱婢狐媚惑主!
"殿内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沈清漪跪在原地一动不动,茶水渗过衣料烫在皮肤上,
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臣妾知错。"她伏地叩首,"臣妾出身卑贱,
蒙皇上不弃已是天大的恩典,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日后定当时时谨记娘娘教诲,
安分守己。"这番低姿态似乎取悦了林贵妃,她冷哼一声:"算你识相。本宫今日叫你来,
是要告诉你,皇上近日政务繁忙,你若懂事,就该知道不该去打扰。""臣妾明白。
""还有,"林贵妃眯起眼睛,"听说皇上赏了你江南的云锦?本宫近日正想做件新衣,
你那料子...""能入娘娘眼是那料子的福分,臣妾这就让人送来。"沈清漪立刻接话。
林贵妃这才满意地摆摆手:"退下吧。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回到景阳宫,
青萍一边为沈清漪处理腿上烫伤,一边掉眼泪:"主子何必如此忍让?
那云锦是皇上特意赏的...""傻丫头,"沈清漪轻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林贵妃今日不过是要给我个下马威,若连一匹布料都舍不得,日后只怕会更难应付。
""可这样下去...""后宫生存,不在于一时得失。"沈清漪望向窗外,目光渐冷,
"今日我退一步,是为来日进十步。林贵妃...不过是个开始。"当晚,
萧景珩果然没有来景阳宫。沈清漪并不意外,林贵妃执掌后宫多年,
自然有办法左右皇帝的行程。她早早熄灯就寝,却在半夜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主子!
主子快醒醒!"青萍的声音带着惊慌,"皇、皇上来了!"沈清漪匆忙起身,刚披上外衣,
萧景珩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夜露的湿气,脸色阴沉得可怕。
"皇上..."沈清漪刚要行礼,就被一把拉住。"让朕看看。
"萧景珩不由分说地掀开她的裙摆,露出腿上已经涂了药膏的烫伤,"果然如此。
"沈清漪心头一震——皇帝怎么会知道?"朕今日原要来看你,
却被林贵妃以商讨皇子课业为由拦在景仁宫。"萧景珩冷笑,"方才她的宫女来告密,
说你今日被烫伤了腿。朕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沈清漪暗自心惊,
没想到林贵妃宫中也有皇帝的眼线。她连忙跪下:"臣妾无碍,只是小伤。
请皇上不要为了臣妾与贵妃娘娘...""起来。"萧景珩打断她,亲手将她扶起,
"你以为朕不知道后宫这些把戏?林若梅这些年越发不知分寸了。"沈清漪不敢接话,
心中却飞快盘算。皇帝对林贵妃的不满似乎已非一日,而她无意间成了导火索。这是个机会,
也是个危险——若处理不当,很可能成为两方较量的牺牲品。"皇上,"她轻声说,
"贵妃娘娘统领六宫,教导臣妾也是分内之事。臣妾初入宫廷,多有不懂,
确实需要娘娘指点。"萧景珩凝视她片刻,忽然笑了:"你倒会说话。不过朕今日来,
是要告诉你,三日后春猎,你随驾同行。"沈清漪惊讶地抬头:"这...不合规矩吧?
臣妾位分低微...""朕说合规矩就合规矩。"萧景珩不容置疑地说,
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西域进贡的伤药,效果极好。"沈清漪接过药瓶,
指尖不小心碰到皇帝的掌心,一阵酥麻顿时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她慌忙收回手,
耳根发热:"谢皇上恩典。"萧景珩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低笑一声:"早点休息,养好伤。
春猎时,朕期待看到不一样的沈才人。"皇帝走后,沈清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意识到自己已被卷入一场无形的战争,而赌注可能是性命。林贵妃不会善罢甘休,
皇帝的态度又暧昧不明。要想在这深宫中生存下去,光靠谨慎退让是不够的。她需要盟友,
需要情报,更需要...皇帝的宠爱。三日后,春猎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皇宫。按照惯例,
只有嫔位以上的妃嫔才能伴驾,沈清漪作为才人本无资格,但皇帝特旨准许,
引起后宫一片哗然。猎场行宫内,沈清漪被安排在离皇帝寝殿不远的一处小院。
她明白这是莫大的恩宠,也意味着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主子,这是刚送来的骑装。
"青萍捧着一套绯红色猎装进来,"听说...是皇上亲自选的样式。
"沈清漪抚过衣服上精致的刺绣,心中微动。绯红是相当鲜艳的颜色,
在众多妃嫔中会很显眼。皇帝这是...有意将她推到人前?次日清晨,猎场上旌旗招展,
鼓角齐鸣。沈清漪换上那套绯红骑装,将长发高高束起,显得英姿飒爽。
当她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立刻引来无数目光。"哟,这不是沈才人吗?
"一个穿着鹅黄色骑装的女子策马而来,笑容甜美,眼神却冰冷,"我是王美人,
久闻妹妹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沈清漪记得这位王美人是林贵妃的表妹,入宫两年,
颇得宠爱。她微笑行礼:"王姐姐好。""妹妹这身打扮可真醒目,"王美人上下打量她,
"不过猎场上刀剑无眼,妹妹初来乍到,可要小心啊。"话音未落,
王美人突然一鞭子抽在自己马臀上,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扬起,直朝沈清漪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