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色深沉如墨。
沈府的侧门被轻轻叩响,福伯踉跄着闪身而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衣衫尽湿,鬓发散乱,脸上混着雨水和汗水。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卷轴,仿佛抱着沈家最后的希望。
“少爷!”福伯冲入房中,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弄……弄到手了!”
他将卷轴呈上,双手抖得厉害。为了这个东西,他变卖了夫人生前最喜爱的一对玉镯,又搭上了自己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托了三层关系,才从刑部一个贪财的小吏手中,买到了这份抄录的卷宗。
沈辞没有多问,只是伸出瘦削的手,轻轻拍了拍福伯的手背。
“福伯,辛苦了。去歇着吧,剩下的,交给我。”
他的声音很轻,却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福伯点点头,退到一旁,却不肯离去,只是紧张地注视着自家少爷。
油灯的火苗被拨亮了些,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床榻。
沈辞靠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展开卷宗。一股纸张的霉味和墨迹的淡香扑面而来,上面记录的,却是足以让任何人作呕的血腥。
“御史中丞余府上下三十六口,皆被利器所杀,身中数刀,死状凄惨……”
“现场血流成河,墙壁、廊柱皆有喷溅状血迹……”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狂暴的杀戮气息。
卷宗的结论部分,是父亲沈毅那龙飞凤舞的字迹,结论简单粗暴:“仇家寻仇,凶犯李青泄愤杀人,罪无可恕。”
李青?
沈辞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轻轻划过。卷宗后附有此人的详细背景:城南一书生,性格怯懦,曾因文章被余御史当众斥责,怀恨在心。
一个文弱书生,能犯下如此狂暴的灭门案?
沈辞的脑海中,现代犯罪心理学的知识体系自动运转起来。行为模式与人格特征是高度统一的。一个习惯了压抑和退缩的人,即便在极端情绪下,其暴力行为也多是突发性、无序的,绝不可能展现出如此具有持续性和表演性的残暴。
这是典型的**犯罪伪装。
凶手在故意引导办案人员,往“泄愤”和“狂怒”的方向去思考。
沈辞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他强压下胸口的翻涌,继续往下看。他的阅读速度极快,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卷宗的一段描述,让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森然的弧度。
“勘验现场时,发现堂中铺设之波斯地毯,价值百金,竟纤尘不染,无半点血迹沾染。”
血流成河,却能完美避开一块地毯?
沈辞闭上双目,在脑中开始进行犯罪现场重构。
一个杀红了眼的狂徒,在血肉横飞的屠杀中,会小心翼翼地绕开脚下的地毯吗?
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是,凶手在行凶的整个过程中,都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惊人的控制力。他不是在发泄,他是在进行一场精准的“创作”。
“这不是泄愤。”沈辞喃喃自语,“这是表演。一个自负、冷静,且有严重洁癖或强迫症的表演者。”
这个推论,让整个案件的性质都变了。
他继续翻阅,寻找着能印证自己判断的更多线索。
很快,又一个细节跳入他的视野。
“余御史书房内,墙上悬挂之古画《寒江独钓图》,被油布覆盖,保存完好。据余府下人辨认,此油布乃是后厨之物。”
《寒江独有图》!
沈辞的记忆里,立刻浮现出关于这幅画的信息。前朝画圣的孤品,价值连城,是余御史最引以为傲的藏品。
一个丧心病狂的屠夫,在砍杀三十六人之后,还有闲情逸致跑到后厨拿一块油布,去盖住一幅他可能根本不认识的画?
荒谬!
除非……
除非这幅画在他心中的价值,远超那三十六条人命。
除非他懂得这幅画的珍贵,并且无法忍受它被血污所玷污。
一个懂得欣赏艺术,甚至本身就是从事艺术相关行业的人。
一个自负到将杀人现场当成舞台的表演者。
一个冷静到在血泊中仍能保持洁癖的强迫症。
三个特征,如同三根精准的坐标轴,在沈辞的脑中交汇,迅速定位出了一个模糊却清晰的人格模型。
这个凶手,绝非寻常武夫,更不可能是那个懦弱的书生李青。
他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一个享受着毁灭之美的艺术家。
沈辞缓缓合上卷宗,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懈。他靠在床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胸口的郁结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真相的轮廓,已经浮现。
“少爷,您……您看出什么来了?”福伯见他神情变幻,忍不住小声询问。
沈辞没有直接回答,他拿起一旁的狼毫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凭借着记忆和推演,开始勾勒。
他画的不是人脸,而是一个轮廓。
一个模糊的人影。
然后,他开始在人影旁,写下一个个关键词。
“男,三十至五十岁,独居。”
“受过良好教育,有极高的艺术鉴赏能力,职业与书画相关。”
“性格自负、偏执,有完美主义倾向。”
“生活习惯:有洁癖,注重仪式感。”
“作案动机:非为财,非为仇,而是源于一种扭曲的‘审判’欲望。”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沈辞看着纸上那副“心魔画像”,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虽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样貌,但他的灵魂,已经被自己牢牢地钉在了这张纸上。
福伯凑过来看了一眼,满脸困惑,完全看不懂自家少爷在写画些什么。
“少爷,这……”
沈辞将毛笔放下,虚弱地咳嗽了两声,但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有力。
“福伯,天亮之后,去准备一口棺材。”
“啊?”福伯大惊失色,以为沈辞在交代后事,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少爷!您可千万不能想不开啊!老爷还在等着您去救他!”
“救,当然要救。”沈辞抬起头,那双在黑夜里亮得吓人的眸子,直直地望向窗外刑部大堂的方向。
“抬着棺材,我们去升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