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室里的空气，似乎比上次更沉了一些。那缕清冽的雪松味还在，但这次，里面好像混进了一点别的东西——是某种干燥的、带着点苦味的木质香气，像陈年的书架，或者……解剖室里的标本柜？林溪坐在惯常的位置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夹，那点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竭力维持的专业面具上，唯一真实的锚点。
顾云深走进来时，带来一阵极细微的风。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领口松开了第一颗扣子，显得随性了些，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得体感，反而更强烈了。他坐下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溪放在桌上的手——那支钢笔还被她捏在指间。
“林医生，”他开口，声音比上次更低沉，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经过一夜沉淀后的疲惫，“上次之后，我想了很多。”他微微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显得格外有说服力，像阳光勉强穿透阴云，“您说得对，正视问题才是第一步。”
林溪保持着倾听的姿态，点了点头。剧本开始了。她心里冷冰冰地划过一句。
他继续叙述，内容依旧围绕着那段“创伤性关系”，但焦点微妙地发生了偏移。他开始更多地谈论自己的“反思”和“责任”。“我现在才明白，”他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按着太阳穴，一个典型的表现心理压力的微表情，做得无可挑剔，“可能是我当时的某些行为，比如……过于追求完美，给了她压力？或者说，是我潜意识里，对亲密关系有种……不安全感？害怕被抛弃？”
林溪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自我归因。这是高段位操控者常用的伎俩，先一步承认“错误”，以退为进，既能展现“深刻自省”，又能将更实质性的攻击行为轻描淡写地模糊掉。像把刀裹在丝绒里递过来，她想，让你觉得刺痛，却找不到发火的理由。
然后，他的话锋开始像一条滑腻的鱼，悄无声息地游向林溪的私人领域。
“就像您可能也遇到过，”他忽然抬起眼，目光坦诚地看向林溪，那眼神里没有试探，只有一种找到“同类”的、带着些许无奈的共鸣，“当你的职业要求你时刻保持理性、共情，回到家，会不会有时候……觉得情感被掏空了？很难再对亲近的人，付出同样的耐心？甚至会不自觉地……用专业的角度去分析他们？比如，伴侣只是表达关心，你可能会觉得那是一种……控制？”
林溪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僵直了。办公室里恒温空调吹出的暖风，突然变得像针一样扎人。他怎么会知道？昨晚，就因为周铭多问了一句“今天那个案例很棘手吗？”，她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脱口而出：“你能不能别像分析病人一样分析我？这是我的防御机制，不行吗？”周铭当时愣住的表情，像一盆冷水，现在想起来还让她脸颊发烫。
巧合？还是……她强迫自己呼吸平稳，但捏着钢笔的指尖已经用力到发白。他这段话，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钥匙，精准地**了她心锁最脆弱的锁孔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不像共情，更像……被剥光了放在解剖台上。
“顾先生，”林溪打断他，声音比她预想的要干涩一些，“我们今天的重点，是聚焦于您自身的感受和经历。”她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用上了标准的咨询技术。
顾云深从善如流地点头，眼神里甚至闪过一丝“抱歉，我逾矩了”的歉意。但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不经意的感慨：“我明白。只是觉得，像林医生您这样专业的人，一定更能理解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毕竟，能真正理解我们这种长期处理他人阴暗面的人，太少了。有时候，最大的压力，反而来自最亲近的人，因为他们……不懂。”
“长期处理他人阴暗面”、“高处不胜寒”、“亲近的人不懂”——这些词组，像一串密码，再次精准地敲打在林溪的心弦上。她突然意识到一个让她后背发凉的事实：从进来到现在，顾云深使用的每一个心理学名词——“潜意识不安全感”、“情感枯竭”、“防御机制”、“共情”——发音都标准得像教科书录音，流畅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或纠错过程。一个真正的、陷入情感创伤的受害者，即使有相关知识，在叙述时也难免会有情绪的磕绊、概念的模糊。而顾云深，他更像一个熟练的演员，在背诵一段他早已吃透的、关于“受害者”的独白。
他不是在倾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尖叫，他是在演示。演示一个‘完美的、有自省能力的、能深刻理解咨询师困境的’高级受害者。目的是什么？获取更深的信任？还是……测试她专业壁垒的坚固程度？
一种被侵入、被玩弄的恶心感，混合着一种遇到顶尖对手的、该死的兴奋感，像冰与火在血管里交织奔涌。她的专业雷达以前所未有的频率尖啸起来。
咨询结束，顾云深离开时，依旧礼貌周全，甚至带着一丝“获益匪浅”的感激。门轻轻合上，那缕混合着雪松与苦木的香气却久久不散。
晚上，林溪和周铭约好去看那套可能成为他们“家”的房子。样板间装修得温馨精致，空气里有新家具和香薰蜡烛的味道。周铭显得有些兴奋，指着阳台：“溪溪，你看，这里放个摇椅，以后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林溪打断他，声音有些尖锐。她脑子里还是顾云深那双看似坦诚的眼睛，以及他那句“亲近的人不懂”。她看着周铭脸上灿烂的、对未来毫无阴霾的憧憬，突然觉得无比刺眼。“你觉得一个摇椅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吗？你根本不明白我每天面对的是什么！你这种……这种盲目乐观，本身就是一种压力！”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看到周铭脸上的光，像被掐灭的蜡烛，瞬间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背影透着一种无声的受伤。
林溪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房产中介给的、带着油墨味的宣传册。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顾云深种下的那根刺，已经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精准地扎进了她和她爱人之间最柔软的地方。窗外都市的霓虹，透过冰冷的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光怪陆离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