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永昌七年的冬天,刀子似的风率先割过了南京城。秦淮河失了往日的旖旎,
早早覆上一层哑光的薄冰,将那些缠绵的笙歌与笑语都冻在了底下。教坊司后院里,
那棵老梧桐的叶子还没落尽,就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厚雪压断了枝桠,断裂处露出森白的内里,
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沈墨扛着柴禾走进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个立在断枝下的身影。
陆清安抱着琵琶,像是要与这冰天雪地融为一体。她穿着乐伎单薄的衣衫,
指尖在琴弦上机械地移动,早已冻得发紫肿胀。忽然,“铮”的一声,
一根弦毫无征兆地崩断,猛地弹回,在她青紫的指腹上划开一道细口。血珠,圆润而饱满,
无声地沁出,随后滴落在她脚下洁白的雪地上。一滴,两滴。红得那样刺目,
像宣纸上不慎滴落的朱砂,又像雪地里骤然睁开的眼睛。沈墨的脚步顿住了。
他沉默地放下肩上的柴捆,动作有些迟缓,仿佛那柴禾有千钧重。然后,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块洗得发白、却叠得整齐的粗布。那布原本是用来包裹他那份微薄干粮的,
此刻却带着他怀中仅存的一点暖意,被他递了过去。“包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像是许久未曾开口,带着柴薪般的粗粝。陆清安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可她认得这个声音,
更认得这个人。两年前,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沈钧的独子,是那个鲜衣怒马、打马过长街,
能让满楼红袖招的沈家公子。而她,是户部侍郎陆文州的掌上明珠,是只能在闺阁帘幕后,
偷偷望一眼那抹耀眼身影的官家**。世事翻覆,不过一瞬。她父获罪问斩,
家眷没入教坊司;他父亦倒台自尽,家产抄没。昔日云端客,俱是泥中人。
“不劳沈公子费心。”她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却带着冰碴儿的硬度。
她迅速将流血的手指蜷起,藏入袖中,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耻辱。
沈墨伸出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指节因寒冷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微微泛白。最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俯身,将那块粗布仔细塞进柴堆的缝隙里,确保她回头便能找到。
他转身欲走,厚重的棉衣摩擦出窸窣的声响。就在这时,
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雪地的钝响。他猛地回头。
那个刚刚还强撑着挺直脊背的身影,此刻已软软地倒在雪地里,不省人事。
唯有那把断了弦的琵琶,还被她不自觉地紧紧搂在怀里,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药味苦涩,混杂着劣质炭火的气息,在狭小的厢房里弥漫。
陆清安是在这种气味中醒来的。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泛黄的帐顶,身下是硬邦邦的板床,
但身上盖着的棉被却带着皂角清洗过的干净味道。炉火烧得正旺,
映得窗纸上纷乱的雪影忽明忽暗。她想坐起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却将她狠狠摁回枕上。
“你染了风寒。”沈墨的声音从床边传来。他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冒着滚滚热气。
他换了身干净的青布长衫,头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束着,褪去了锦衣卫千户的凌厉,
倒意外显出几分落魄书生的清寂。只是那眉眼间的轮廓,依旧深刻如刀削。“这是哪里?
”她声音虚弱,带着警惕。“我租的院子。”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教坊司那边,
打点过了。”他的话依旧简洁,不肯多费一字。陆清安怔怔地看着他。记忆如同雪片,
冰冷地砸向她。父亲被押赴刑场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而端坐高台,面无表情的监斩官,
正是沈墨的父亲,沈钧。如今,沈钧也死了,据说在诏狱里受尽酷刑后自尽而亡。
命运的齿轮如此残酷,将他们的家族都碾得粉碎,又将这两个碎片般的人,
抛掷到同一处狭小的屋檐下。“为什么……”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要帮我?
”沈墨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身走到火炉边,拿起火钳,无意识地拨弄着里面的炭块。
火星噼啪炸开,映得他侧脸明暗不定。过了许久,久到陆清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低低开口,声音几乎被炭火的噼啪声吞没:“你父亲……陆大人,从前,
指点过我的功课。”尘封的记忆被撬开一丝缝隙。陆清安想起来了,父亲在世时,
确实在家中不止一次赞叹过沈家公子的才学与风骨,甚至惋惜过,若非朝堂党争,
真想收他入门墙。那时,父亲与沈钧在朝堂上势同水火,回到家中,
却会对政敌之子不吝赞赏。这荒谬的认知让她心口一阵刺痛。“你恨我吗?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背影,“我爹他……毕竟参与了弹劾你父亲的联署。
”“哐当——”火钳重重地磕在炉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沈墨的背影有瞬间的僵硬。
炉火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摇曳的光晕,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朝堂上的事,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与你我何干。
”可陆清安分明看见,他握着火钳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已彻底失了血色。
---陆清安在这间简陋的厢房里住了三天。沈墨每日早出晚归。
有时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柴火的味道,有时袖口、指尖又会沾染上些许未干的墨迹。
陆清安不敢问他以何营生,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前锦衣卫公子,在这南京城里,活下去本身,
就是一件需要竭尽全力的事情。第三日深夜,陆清安被噩梦魇住,惊醒过来,
冷汗浸湿了单衣。窗外,传来一阵极有规律的、破开风雪的声响。她悄悄起身,
赤足走到窗边,将冻得发硬的窗纸洇湿一小块,凑上去看。院子里,沈墨正在雪中。
他手中无剑,只有一截枯枝。可那身法、那步态、那枯枝刺出时带起的凌厉风声,
无一不在宣告着这是一个用剑的高手。雪花被他的气势所慑,绕着他纷飞盘旋,
竟无一能近其身。月光洒落,为他镀上一层清冷的光华。那一刻,
陆清安恍惚又看到了两年前那个打马御街前的少年郎,锋芒毕露,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挥刺,
都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绝望的力量。突然,他动作一顿,猛地回头,
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射向陆清安所在的窗口。“谁?
”陆清安被那目光中的锐利惊得后退半步,心跳如鼓。
“我……”她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做了噩梦。
”沈墨眼中的锐利在看清是她后,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扔掉手中的枯枝,走到窗下,雪花落在他肩头,瞬间融化。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
隔着窗户递了进来。布包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给你的。”陆清安接过,打开。
里面是一盒宫里才常见的、专治冻疮的膏药。她凑近闻了闻,一股清冽的药草味中,
竟隐隐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特殊的檀香气——那是诏狱里才会常年浸染的味道。她猛地抬头,
眼中满是惊疑。他去那里做什么?那里认识他的人太多,风险太大!可窗外,
只剩下沈墨转身离去时,在雪地里留下的一串孤独脚印。那一夜,陆清安再未合眼。
天将破晓时,她听见外间传来沈墨轻微的准备出门的声响,紧接着,是他在院门处,
…务必……送到北镇抚司……”“……风险……太大……”“……顾不得了……”北镇抚司。
那四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陆清安的耳朵里。那是她父亲丧命的地方,
也是他父亲殒命的地方。这两个地方流淌出的鲜血,似乎注定要将他们淹没。
---回到教坊司的第七日,陆清安通过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太监,
收到了父亲旧部辗转递来的消息。字条被巧妙地藏在琴谱的夹层里,只有寥寥数语,
却字字千钧:“沈钧虽死,余党未清。其子近日与锦衣卫过往甚密,或欲翻案。若得实证,
或可换尔脱籍。”那天晚上的堂会,陆清安抱着琵琶,魂不守舍,接连弹错了好几个音。
嬷嬷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辣地疼,她却奇异地感觉不到,
脑海里反复闪现的,是沈墨递过膏药时那双沉静的眼,是他在雪中练剑时孤绝的背影,
是那盒带着诏狱气味的膏药背后可能隐藏的危险。深夜,她褪下衣衫,
对着模糊的铜镜查看背上交错的鞭痕,忽然间,那膏药的气味仿佛又萦绕在鼻尖。
她全都明白了。他定是冒险去了北镇抚司附近,
就为了弄到这盒宫中流出的、疗效更好的冻疮膏。那个地方对他而言,无疑是龙潭虎穴。
第二天,当沈墨照常来送柴时,陆清安故意没有掩饰手上因练琴和寒冷而新增的裂口与冻疮。
“是嬷嬷?”沈墨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片刻,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即将破土而出的怒气。
陆清安垂下眼睫,轻轻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沈墨沉默了。
那沉默像不断堆积的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许久,他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簪子做工略显粗糙,看得出是新手雕刻,但簪头那朵梅花,
却每一片花瓣都栩栩如生,仿佛能在寒风中绽放。“再过七日,是上元节。
”他将木簪递给她,目光沉静,“教坊司,要进宫献艺。这支簪子……你戴着。
”陆清安接过木簪,指尖触碰到他微凉的皮肤,心头猛地一颤。她依言将簪子插入发髻,
却在整理时,无意间发现簪身似乎有细微的缝隙。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
费力地旋开簪身。里面,藏着一小卷被仔细卷起的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八个力透纸背的小字:“上元酉时,永寿宫后。”她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止,
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她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吞噬,
变成蜷曲的黑色灰烬。一点灰烬落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细微的、灼热的痛感。
那个小小的疤痕,从此烙印在了她的手上,也烙印在了她的命运里。---上元节终于到了。
连下了多日的雪,竟在这一日奇迹般地停了。南京城内张灯结彩,舞龙舞狮,喧嚣鼎沸,
试图用这极致的喜庆,掩盖住这座帝都里无处不在的悲伤与阴影。陆清安随着教坊司的队伍,
再一次踏入那熟悉又陌生的宫门。发间那支木簪,成了她身上唯一的、不属于教坊司的物事。
临行前,嬷嬷苛刻地检查着每一个乐伎的装扮,目光扫过她发间的木簪时,嘴角撇了撇,
嗤笑道:“罪臣之女,也配戴花?”陆清安没有辩解,
只是默默地、更坚定地将那支木簪往发髻深处插了插。这粗糙的木簪,
比任何金银珠翠都更珍贵,它是这三个月冰冷绝望的日子里,唯一照进来的一缕微光。
皇宫依旧巍峨,琉璃瓦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汉白玉的台阶,朱红的宫墙,
一切都仿佛与从前无异。陆清安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去年上元,
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官家**,跟在母亲身侧,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繁华。父亲那时还在,
指着檐下精美的宫灯对她说:“清安,你看,多美。”转眼间,宫灯依旧璀璨,而看灯的人,
早已面目全非。行至永寿宫附近时,陆清安捂住腹部,脸色苍白地对领队的嬷嬷低语了几句。
得到不耐的许可后,她快步绕到宫殿后方那片早已荒废的小花园。
这里曾是皇子们读书闲暇时玩耍的地方,如今只剩几株耐寒的老梅,
在残雪中倔强地开着淡红的花朵,幽香暗浮。沈墨已经等在了一株梅树下。
他竟穿着一身禁卫军的服饰,腰间配着制式的腰刀。
这身装扮让他几乎变回了从前那个英挺的青年将领,只是眉眼间沉淀了太多风霜与沉重,
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纯粹。“时间不多。”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听我说,今晚子时,西华门右侧第三棵柳树下,会有人接应你出宫。
这些银票你收好,出宫后直接往南,有人在码头备好了船。”陆清安彻底怔住,
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你父亲的事,另有隐情,已有转机。”他的语速很快,
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但现在,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交给来接应你的人。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严密封好的信。陆清安接过,那薄薄的信封却仿佛有千斤重,
压得她手腕发沉。这就是……父亲旧部想要的那个“证据”吗?“你……”她抬起头,
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不跟我一起走吗?”沈墨看着她,
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或许可以称之为一个笑容,短暂得如同雪地里的昙花,
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决绝。“等我办完这里的事,就去寻你。”他抬起手,
似乎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指尖在空中停顿了刹那,
最终却只是轻轻拂过她鬓角被风吹乱的一丝碎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走吧。”他收回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小心些。”陆清安握紧那封信,转身离去。
每一步都踏在未化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那声音像是踩在她自己的心尖上。
怀里的信像一块燃烧的炭,灼烧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的良知。
她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停下脚步,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山石,剧烈地喘息。颤抖着,
她撕开了那枚殷红的火漆。信纸展开的瞬间,她瞳孔骤缩,呼吸停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