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日与月,光与影康熙四十二年,春。南巡龙舟,御书房。
午后的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在紫檀木御案上,将一叠叠奏折染上温暖的金色。
空气中弥漫着御用墨锭的清香和江南水汽的微润。毓庆宫皇太子胤礽,正侍立在御案一侧。
他身着天青色团龙暗纹常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
他的面容继承了母亲赫舍里氏的清秀,又糅合了康熙的英气,
只是那双总是微微垂着的眼眸里,蕴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与渊深。
他正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精确度,为康熙皇帝分拣、摘要着奏折。他的声音清朗而平稳,
不带一丝个人情绪:“皇阿玛,此乃吏部尚书马齐所奏,关乎今年京察大计,
事关官员任免根本,或需您亲览定夺。”他将一份奏折轻轻放在康熙手边最易取阅的位置。
“这份是漕运总督施世纶的折子,报南漕已安然抵通州,仓禀充实。
儿臣已比对户部往年账目,数目无误,或可归入常务,稍后批阅。
”另一份奏折被他置于稍远的位置。“这份,”他拿起一份封面无字的密奏,
手指在封漆上轻轻一触,便知其分量,“步军统领衙门密奏,按规制,需您亲启。
但从京城快马加急的时辰看,应是关于索额图府上的动静。”他没有说“外祖公”,
而是用了冷冰冰的“索额图”。这份精准的政治切割,
让一旁侍立的御前总管李德全心中暗暗一凛。这位太子爷,
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国舅爷扶持的少年了。康熙,这位年近半百、威严已臻化境的帝王,
始终没有抬头。他手中的朱笔在一份关于黄河大堤修筑的图纸上圈点着,笔走龙蛇,
力透纸背。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边这位储君的汇报置若罔闻。然而,
胤礽知道,皇阿玛的耳朵,比草原上最警觉的狼王还要敏锐。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在这位伟大父亲的洞察之下。从他两岁被立为太子,三十年来,
他的人生就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教习。康熙是唯一的导师,帝国是唯一的课堂。
他学会了骑射,学会了经史,学会了理政,更学会了如何成为父亲最完美的影子,
在光芒万丈的太阳身旁,做一轮清冷而不逾矩的明月。“胤礽。”康熙终于开口,
声音平静无波,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他放下了朱笔,目光从图纸上移开,
落在了胤礽身上。那目光深邃如星海,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朕让你监国理政,不是让你做一个分拣奏折的笔帖式。”胤礽立刻垂首,
躬身:“儿臣惶恐。国事繁重,皆系于皇阿玛一人之圣断。儿臣不敢擅专,
唯恐一丝一毫的错漏,都会有负皇阿玛所托。”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谦卑,
也暗含着对皇权的绝对尊重。“不敢?”康熙站起身,踱到窗边,
看着运河两岸缓缓倒退的旖旎春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考校的意味,“朕看你不是不敢,
是太过‘懂事’了。南方这几位巡抚,哪一个不是在官场里浸润了几十年的老油条?
他们呈上来的折子,好话占了七分,实情只留三分,剩下的九十分,都藏在字里行间。你,
看出了什么?”真正的考验来了。胤礽知道,这不仅是在考他的能力,更是在考他的态度。
他略一沉吟,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皇阿玛,儿臣确有一些浅见。
江苏巡抚宋荦报称今年春汛平稳,百姓安居乐业。但儿臣查阅了去年同期的漕运记录,
发现今年淮安一带的粮船吃水线,比往年浅了三寸。这说明,要么是漕粮征收不足,
要么是沿途损耗过大,无论哪一种,都说明地方上并不如他所奏那般太平。宋公清正,
或是一时被下属蒙蔽,皇阿玛可降旨申饬,命其彻查,既保全了老臣体面,也敲打了地方。
”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份奏折:“浙江巡抚赵申乔奏请减免嘉兴府的丝绸税,
理由是去年桑田遭灾。但儿臣比对内务府织造的账目,
发现今年从杭州、苏州织造局进贡的御用绸缎,无论是数量还是成色,都远胜往年。可见,
所谓‘遭灾’,不过是地方士绅为图避税,与官员勾结的借口。此风不可长。儿臣以为,
可派钦差,以查税为名,实则清查其任内账目,一查到底,以儆效尤。”一番话,有理有据,
数据详实,逻辑缜密。他不仅看穿了奏折背后的猫腻,还通过交叉比对不同部门的信息,
还原了事实的真相。更重要的是,他提出的处置方案,宽严相济,既有雷霆手段,
又有人情考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明”可以形容,
这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帝国这部复杂机器的精妙洞察力。这正是康熙三十年来,
倾尽心血想要教给他的。康熙转过身,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这才是他一手打造的、大清最合格的继承人。敏锐,审慎,
并且拥有洞穿表象、直抵核心的能力。“很好。”他颔首道,“你的见地,与朕不谋而合。
”他走回胤礽身边,亲手为他整理了一下略显歪斜的衣领,这个动作,充满了父亲的慈爱,
却让胤礽的脊背瞬间绷紧。“胤礽,你学得很好。好到……朕有时候会觉得,
这龙椅上坐着两个人。”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胤礽的脑海中轰然炸响。血液,
在那一瞬间几乎凝固。他猛地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铺着明黄地毯的甲板上,
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微微颤抖:“皇阿玛!儿臣万死!儿臣的一切,皆是皇阿玛所赐,
所学所思,皆源于皇阿玛的教诲!儿臣是月,皇阿玛是日,月不敢与日争辉,月之光华,
皆是日之所赐!若无皇阿玛,儿臣不过是茫茫夜空中的一点微尘!”他伏在地上,
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太好了。好到让这位掌控一切的父亲,
感到了那份潜藏在“完美”之下的、最原始的威胁。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回答一份考卷,
却忘了,这场考试的最终解释权,永远在出题人手中。他可以得满分,
但绝不能让出题人觉得,他比出题人本人更高明。这便是天家父子,最残酷的悖论。
康熙看着伏在脚下,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的儿子,眼神变得复杂难明。他没有让他起来,
只是缓缓地说道:“月亮……很好。但你要记住,月亮的光,是太阳给的。太阳在,
月亮才能亮。太阳若是不高兴,随时可以让乌云遮蔽了你。”他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股寒彻骨髓的凉意。“朕让你监国,是让你替朕分忧,不是让你自己去发光。你,
明白了吗?”“儿臣……明白。儿臣,时刻不敢或忘。”胤礽伏在地上,
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康熙沉默了许久,久到胤礽觉得自己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终于,
他听到父亲淡淡的声音。“起来吧。地上凉。”那声音里,似乎又恢复了一丝父亲的温情。
但胤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康熙四十二年,夏。紫禁城,乾清宫。南巡归来,
盛夏的京城闷热如蒸笼。胤礽跪在乾清宫冰凉的金砖上,殿外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天际,映得他脸色如同死灰。他的外祖父,
曾经权倾朝野、被他称为“阿玛法”(满语,意为爷爷)的赫舍里·索额图,就在昨天,
被康熙以“议论国事,结党妄行”的罪名,下宗人府圈禁。罪名宣布的那一刻,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老人,只是死死地盯着胤礽,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说了句:“吾死,太子亦随之。”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康熙的心里。“太子,
你可知罪?”康熙的声音,比殿外的雷霆还要令人心悸。他坐在龙椅上,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儿子,像是在审视一个罪人。“儿臣……教导无方,
未能及时规劝索额图,致其行差踏错,儿臣有罪。”胤礽的嘴唇干裂,声音沙哑。
他没有称“外祖父”,他知道,从索额图被定罪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所有的亲情联系,
都必须被斩断。康熙走下御座,一步步逼近他,金靴踩在金砖上的声音,
每一下都像是敲在胤礽的心上。“索额图在府中高谈阔论,说朕年事已高,太子仁德,
可堪大任。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也对你这么说过?你是不是,也觉得朕老了,
该退位了?!”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儿臣不敢!皇阿玛正值春秋鼎盛,威加四海,
儿臣万万不敢有此僭越之想!此皆索额图狂悖之言,与儿臣无关!”胤礽重重叩首,
额头渗出血迹,与冰冷的金砖黏在一起。“不敢?”康熙俯下身,一把捏住他的下巴,
强迫他抬起头,直视自己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索额图为你经营了三十年,
朝中一半的官员都出自他的门下。他为你织了一张大网,网住了朝堂,也想网住朕!
他以为朕不知道吗?他不是在辅佐太子,他是在另立中央!你就是他手中的那面旗!现在,
朕把他的帅旗拔了,你这面旗,是不是觉得无风自倒,心中不忿了?
”胤礽看着父亲眼中那熟悉的、混杂着愤怒、失望与猜忌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他知道索额图有野心,他也曾多次或明或暗地警示过,让他收敛。
但索额图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是他幼年丧母后唯一的依靠,
是他背后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山。如今,山倒了。而推倒这座山的,正是他最敬畏的父亲。
皇阿玛不是在惩罚索额图,他是在惩罚自己。他在用最残酷的方式,砍断自己的羽翼,
将自己变成一只被关在黄金鸟笼里的金丝雀,只能为他一人鸣唱。
“皇阿玛……”胤礽的眼眶红了,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哀求,“索额图他……罪不至死。
求皇阿玛念在他曾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辅佐您除去鳌拜的份上,饶他一命。”他这是在赌,
赌父亲心中是否还存留一丝旧情。然而,他赌输了。“住口!”康熙猛地甩开他的下巴,
怒不可遏,“你还在为他求情?看来,你与他果然是一党!朕告诉你,索额图是国之巨蠹,
他就是大清的第二个鳌拜!朕能除掉第一个,就能除掉第二个!谁敢与他为党,
朕就一并除之!”康熙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指着胤礽,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日起,
没有朕的旨意,你不许踏出毓庆宫半步!给朕好好反省!想想你这个太子,到底是谁的太子!
”说罢,康熙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大雨倾盆而下,
仿佛要洗刷这紫禁城里的一切。胤礽独自跪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央,雨水从殿门卷进来,
打湿了他的袍角,冰冷刺骨。他没有再求情,也没有再辩解。他只是静静地跪着,
任由那刺骨的寒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最终汇聚在心口,凝成一块无法融化的坚冰。
他终于明白,他与皇阿玛之间,隔着的不是信任,也不是权谋。隔着的,
是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只要皇阿玛一天还坐在上面,他,
就永远只能是一个戴着镣铐跳舞的囚徒。而他跳得越好,镣铐只会越紧。第二章:围场惊变,
君心难测康熙四十七年,秋。木兰围场。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道裂痕,
变成无法逾越的深渊。索额图最终死于圈禁之地,康熙甚至没有让他入土为安。这件事,
成了胤礽心中永远的痛。他被“禁足”数月后,虽然恢复了储君的一切仪仗,
但他和康熙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已经被彻底捅破。康熙对他的“保护”,
变成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控制。他身边伺候的太监、侍卫,被频繁地更换,
每一个都是康熙的耳目。他与朝臣的任何接触,都会被详细地记录,上报给康熙。而胤礽,
则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完美”。他将自己所有的锋芒都收敛起来,
像一尊精致的、没有灵魂的雕像,精准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话柄。
这种压抑的平静,在这一年的木兰秋狝,被彻底打破。今年的围场,气氛格外诡异。
康熙似乎有意抬举其他皇子,对大阿哥胤禔的勇武大加赞赏,
对八阿哥胤禩笼络人心的“贤德”屡次褒奖,甚至对一向不甚关心的四阿哥胤禛,
也露出了难得的笑脸。唯独对胤礽,他视若无睹。仿佛这个他亲手教养了三十多年的太子,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随从。胤礽的表现,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他骑术精湛,
却始终跟在康熙身后三马之地,绝不越雷池半步。他箭无虚发,却从不抢射康熙看中的猎物。
他将一个储君的本分和谦恭,做到了极致。但在康熙眼中,这份极致的“本分”,
已经变成了极致的“虚伪”。入夜,变故突生。康熙最宠爱的十八子胤祄,
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突发高烧,惊厥不止。康熙大为震怒,亲自守在胤祄的帐中,
斥责太医无能,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中。胤礽的营帐内,灯火通明。
他没有像其他皇子一样,第一时间冲到胤祄的帐外去“表演”自己的关切和孝心。他知道,
在皇阿玛眼中,他做什么都是错。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落得清净。因为他清楚,胤祄的病,
需要的是太医和安静,而不是一群各怀鬼胎的兄弟围在那里制造混乱。
他派自己的贴身侍从去探问了三次,得知病情暂时稳定,便在自己的帐中默默等待,
没有去打扰盛怒中的父亲。然而,他低估了人心的险恶,更低估了康熙此刻的敏感与多疑。
“太子呢?”御帐内,康熙看着陷入昏迷的幼子,声音沙哑地问道。
李德全躬身道:“回万岁爷,太子爷……派人来问过三次,但他本人……一直在自己帐中,
并未过来。”康熙的眼中,瞬间燃起一股被压抑的怒火。“好,好一个太子!”他咬牙切齿,
“亲弟弟命在旦夕,他竟无动于衷!朕看他这心里,哪里还有半点手足之情!
真是冷血到了骨子里!”就在此时,大阿哥胤禔满脸悲愤地冲了进来,他的演技是如此精湛,
以至于眼中的狂喜都被一层悲痛完美地掩盖了。“皇阿玛!您要为十八弟做主啊!
”他跪地哭嚎,“二弟他……他根本就不是无情,他是狠毒啊!”他说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