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第一次正眼看向顾书染:“你说什么?”
“芝麻酱应该等酱料温度降一点再拌进去,或者先用香油澥开。”
顾书染说得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现在这样,香味是出来了,但后味发苦,抢了肉丝的鲜。”
后厨里瞬间安静了。
几个帮工都看了过来,连外面吃饭的客人都有人探头往里瞧。
刘老板盯着顾书染,那张总是板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除了不耐烦以外的表情。
——是惊讶,还有一丝被戳破秘密的恼火。
“你懂做菜?”他放下锅铲,擦了擦手。
“我不知道。”
顾书染诚实地说,“我撞到了头,很多事不记得了。但看到您炒菜,我觉得……我好像知道该怎么做。”
这话听起来更离谱了。
失忆了,但还记得怎么做菜?
刘老板打量着她,半晌,忽然指了指旁边案板上的一堆食材:“洋葱、青椒、土豆、还有那块里脊肉。给你一刻钟,炒个菜出来。”
大婶急了:“刘老板,这……”
“让她试。”
刘老板打断她,抱臂站在一旁,眼神锐利,“要是胡说八道,趁早走人。”
顾书染看着那些食材,脑中某种念头一闪而过。
没有犹豫,她走到水池边,仔仔细细洗干净手。然后拿起刀,开始处理食材。
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但很快就流畅起来。
洋葱对半切开,放入凉水中浸泡片刻,这样切的时候不会辣眼睛。
青椒去籽,切成均匀的菱形片。
土豆去皮,先切片再切丝,粗细一致,放入清水中漂去淀粉。
最后是里脊肉。
她将肉逆着纹理切成薄片,用刀背轻轻拍松,然后改刀成细丝。
肉丝放入碗中,加入少许盐、料酒、一点点生抽,抓匀,最后拌入少许淀粉和油锁住水分。
整个准备过程,有条不紊,干净利落。
刘老板的眼神变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这刀工,这处理食材的手法,绝对不是生手!
顾书染没注意他的目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里的活上。
点火,热锅,倒油。
油温六成热时,下肉丝快速滑散,变色立刻捞出。
锅里留底油,爆香葱姜蒜,先下土豆丝翻炒,待土豆丝微微透明,加入青椒和洋葱。
三种蔬菜在锅里碰撞出清脆的声响,颜色鲜艳诱人。
然后倒入滑好的肉丝,沿着锅边烹入少许香醋,随着刺啦一声,酸香激出,紧接着快速翻炒,调味,勾薄芡,出锅。
一盘色泽鲜亮、热气腾腾的青椒土豆肉丝,摆在了刘老板面前。
香气扑鼻。
刘老板没说话,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咀嚼。
沉默。
后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刘老板停顿一下,紧接着不停筷往嘴里塞,越吃越入味,又辣又鲜,吃得他眼眶泛红还飙出眼泪来。
这吃相,让他们眼馋到忍不住咽口水。
刘老板吃得一干二净,才不舍抬起头,看向顾书染的眼神复杂:“你跟谁学的?”
顾书染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刘老板:“……”
懂了,高手不愿意透露本家。
“这菜……”刘老板顿了顿,“火候、调味、口感,都挑不出毛病。特别是那一点醋,加得恰到好处,提鲜解腻,越吃越有滋味,完完全全做出了这道菜的精髓!”
这道家常菜几乎人人都会做,其难点在于,如何从一众人中做到脱颖而出。
但显然顾书染做到了!
让刘老板吃出了曾经第一次品尝到这道菜时——那种发自内心感动的惊艳感。
他盯着顾书染:“你有这门手艺,为什么不自己去开家饭馆?”
“我现在只想找份工作。”顾书染说。
刘老板沉默了很久,久到顾书染以为他要拒绝。
然后,他开口:“一个月二十八块钱,管中午一顿饭。早上六点到店里准备,下午两点休息,晚上五点再过来,忙到八点。周天休息半天。你愿意干吗?”
顾书染几乎没有犹豫:“干。”
大婶急了,把刘老板拉到一边:“老刘,你真要招她?她这模样这气质,哪像是来干活的?万一是哪家大**出来体验生活,干两天跑了,咱们不是白折腾?”
刘老板看了一眼不远处安静站着的顾书染,低声道:“你看她那双手。”
大婶一愣。
“虎口有薄茧,食指关节有细微的刀伤旧痕。”
刘老板声音压得很低,“那不是做针线活或者写字的手。那是常年拿刀、干活的手。”
大婶震惊地看向顾书染的手。
细白,纤长,但在某些角度,确实能看到那些细微的、被岁月打磨过的痕迹。
“而且她那道菜……”刘老板眼神深了深,“不是家常做法。那手法,那调味,是正经馆子里练出来的。这姑娘,绝对不简单!”
而决定招下顾书染,其实也有他自身的私心。
凤凰楼是他呕心沥血经营的老招牌,但他脾性固执容易急眼,招惹了不少对立的店家,导致底下有能耐的帮工弟子被挖走不少。
最近正逢有美食团队要来评级,光靠刘老板一人支撑,实在是心力不足。
他走回顾书染面前:“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到,迟到一次扣五毛。”
顾书染点点头:“好。”
走出饭馆时,夕阳已经西斜。
顾书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刘老板说的那些痕迹,她也看到了。
所以,失忆之前,她会做饭。
甚至,可能就是个厨师?
过去的事无从细究,但有一件事很明朗,她不是完全无能的,也能做到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她拎着新买的衣服,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在凤凰楼的斜对角,正巧是陈淮铮跟严墨仁见面的茶馆。
他们刚分别,陈淮铮一抬眼就顾书染从对面走出。
她沉浸在思绪中,全然没留意到不远处的陈淮铮。
直至那道轻快的背影渐行渐远。
陈淮铮才将锁在她身上的目光收回,又立刻闭上眼,试图将其从脑海中彻底忘记。
但越是想忘掉,就越是阴魂不散一样印在脑子里。
他烦躁睁眼,掏出烟想抽一根,忽然发现打火机没油了。
陈淮铮:“……”
一天碰到两次顾书染,真是晦气!
迟早得将那个女人彻底驱逐出自己的生活,免得见到就心烦意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