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声音不大，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意味。

厉廷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大概从未被人如此激烈地反抗过，尤其是一个在他眼中如此弱小的女人。他看着我眼中燃烧的、近乎疯狂的执拗和母性的光芒，第一次，在他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清晰的、名为“错愕”的情绪。

空气，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僵持。

小野紧紧抱着我的脖子，警惕地瞪着厉廷渊，像只炸毛的小兽。

陈助理推了推眼镜，默默后退了小半步，降低存在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厉廷渊的目光，缓缓从我脸上移开，再次落到了我怀里的洛小野身上。这一次，他的目光停留了很久。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深沉的探究。他看着小野那双酷似他、却写满对我全然依赖和信任的眼睛，看着他紧紧搂着我脖子的手臂……

他紧抿的薄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再逼迫，没有再威胁，甚至没有再看那份亲子鉴定报告一眼。

他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

高大的身影，退出了狭窄的门框范围，让楼道里昏暗的光线重新投射进来。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低沉依旧，却似乎少了刚才那种迫人的锋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

“厉总？”陈助理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厉廷渊抬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他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我和小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我无法解读。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冒犯权威后的愠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洛云悠，”他叫我的名字，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硬，“记住你今天的话。”

说完，他竟不再停留，干脆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楼梯口走去。黑色大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陈助理愣了一下，迅速合上银色手提箱，对我微微颔首（那眼神带着点同情和探究），快步跟了上去。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我抱着小野，僵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楼道，大脑一片空白。

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不打官司了？不抢孩子了？

巨大的情绪起伏让我浑身脱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我腿一软，抱着小野，顺着门框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小野伸出小手，摸摸我的脸，小声问：“妈妈，坏爸爸走了吗？”

“嗯……”我声音发颤，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感受着他小小身体传来的温热，才觉得一点点活了过来，“走了……暂时走了……”

“哦。”小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妈妈，下次选爸爸，要选脾气好一点的，知道吗？这个爸爸，太凶了，不合格！”

我：“……”

儿子，你要求还挺高。问题是，你妈我压根就没得选啊！

还有，你这“选爸爸”的语气是怎么回事？当逛菜市场呢？

厉廷渊的突然退走，并没有让我放松下来，反而像头顶悬了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的刀。我请了几天假，不敢出门，生怕一开门就看到律师函或者法院传票。

网店老板打电话来催我上班，语气很不满，说再不上班就换人。我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回去。工作的时候也心神不宁，回顾客消息都打错字。

“亲，这款宝贝死（是）纯棉的哦~”

顾客：“？？？客服你咒谁死呢？”

我：“对不起对不起！手滑！是‘是’！纯棉的！非常舒适！”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刚走到楼下，就看到一辆与这个破旧小区格格不入的、锃光瓦亮的黑色宾利，嚣张地停在单元门口。车窗贴着深色膜，看不清里面。

我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果然还是来了！

我攥紧了包带，深吸一口气，做好再次战斗的准备。刚走近，驾驶座的门开了。下来的不是陈助理，也不是厉廷渊，而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笑容和蔼的中年男人。

“请问是洛云悠**吗？”中年男人礼貌地躬身。

“我是。”我警惕地看着他。

“洛**您好，我是厉总的司机，姓李。”李司机笑容可掬，侧身示意了一下，“厉总让我来接您和小少爷。”

“接我们？”我皱眉，“去哪里？干什么？我说过了，我不会……”

“洛**别误会，”李司机连忙解释，态度恭敬得挑不出毛病，“厉总说，是去吃饭。只是吃饭。小少爷在电话里说……想吃大餐？”他笑容里带着点无奈。

电话？大餐？

我瞬间想起那条要命的语音——“妈妈做饭好难吃！你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呀？我想吃大餐！”

洛小野！你个坑妈专业户！

我下意识地就想拒绝。跟厉廷渊吃饭？想想就胃疼。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起来。

“下楼。”电话那头，传来厉廷渊低沉冰冷、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

“洛小野在等你。”他打断我，直接抛出了杀手锏。

果然，下一秒，电话里就传来小野兴奋的、隔着点距离的喊声：“妈妈！快下来！爸爸带我们去吃大餐啦！有超大的龙虾！还有会飞的冰淇淋！”

我：“……”

这对父子，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地址。”厉廷渊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报上了小区地址，心里乱糟糟的。他居然亲自来了？就在那辆车里？

“等着。”电话干脆利落地挂断。

我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李司机，又看看那辆低调奢华的宾利，再想想儿子那充满期待的“大龙虾”和“会飞的冰淇淋”……我知道，这顿饭，躲不过去了。

我上楼，换下沾了油污的工作服，找了件稍微像样点的外套穿上。小野早就等不及了，自己把小书包都背上了，里面装着他最喜欢的恐龙玩具，兴奋得像要去春游。

“妈妈，爸爸真的会带我们吃大龙虾吗？有多大？有这么大吗？”他张开小手臂比划着。

“……”我心情复杂地牵起他的手，“走吧。”

下楼，走近那辆宾利。李司机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我弯腰看去，后座宽敞的空间里，厉廷渊正端坐着。他换了一身剪裁更休闲些的深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松开一粒扣子，少了几分白天的凌厉，但那份迫人的气场依旧存在。他正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过来。目光先是在我身上扫了一下（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然后落在了我牵着的洛小野身上。

小野看到车里的厉廷渊，眼睛更亮了，脆生生地喊：“爸爸！”

这一声“爸爸”，在封闭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厉廷渊拿着平板的手指，似乎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看向小野，眼神深邃，应了一声：“嗯。”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

小野得到回应，立刻开心了，松开我的手，像个小猴子一样灵活地就往车里钻。我赶紧弯腰想护着他，结果小家伙动作太快，小脑袋“咚”一声，结结实实撞在了厉廷渊结实的手臂上。

“哎哟！”小野捂着脑袋，痛呼一声。

我心头一紧。

厉廷渊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小野歪倒的小身子。动作快得我都没看清。他的大手，包裹住小野小小的肩膀，稳住了他。然后，他低头，看着小野捂着额头、眼泪汪汪的样子，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撞到了？”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没那么冷了？

“嗯……”小野委屈巴巴地点头，小嘴瘪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厉廷渊没说话，伸出另一只手，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有些生疏地拨开小野额前的碎发，看了看撞红的地方。那动作，带着一种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笨拙的轻柔。

“下次慢点。”他只说了四个字。然后，他松开了扶着小野的手，示意他坐好。自己则往旁边挪了挪，给小野和我让出了更大的位置。

小野揉揉额头，很快就把这点小痛抛到了脑后，好奇地在宽敞的车厢里东摸摸西看看，小脸上满是新奇。

我僵硬地坐进去，关上车门。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清冽好闻的木质冷香，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厉廷渊身上那种独特而强势的气息。空间明明很大，我却觉得无比逼仄。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出破旧的小区，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流光溢彩，车厢内却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小野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叹：“哇！那个灯好高！”“妈妈你看，那个楼像不像火箭？”

厉廷渊重新看向平板，手指滑动着，似乎在处理工作，完全无视了我和小野的存在。

我如坐针毡，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心里盘算着这顿鸿门宴该怎么熬过去。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会员制的顶级餐厅门口。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餐厅内部奢华低调，水晶灯折射出柔和的光，空气里飘荡着优雅的音乐和食物的香气。侍者引着我们走向一个私密性极好的包厢。

小野一路都张着小嘴，眼睛不够看似的，紧紧抓着我的手。

落座。巨大的圆桌，只有我们三个人，显得更加空旷。

穿着考究的侍者递上菜单。厉廷渊看也没看，直接报了几个菜名，全是英文，听起来就贵得离谱。然后，他把另一份**精美的儿童菜单推到小野面前。

“想吃什么，自己点。”他的语气依旧平淡。

小野看着菜单上花花绿绿、看起来就超级诱人的图片，兴奋得小脸通红，指着上面画着巨大龙虾的图片：“我要这个！大龙虾！”又指着旁边一个造型夸张、冒着仙气（图片效果）的冰淇淋圣代：“还有这个！会飞的冰淇淋！”

“嗯。”厉廷渊应了一声，示意侍者记下。

“小野，不能点太多，吃不完浪费……”我小声提醒。

“让他点。”厉廷渊打断我，语气不容置喙，“我的儿子，想吃什么都可以。”

这话听着财大气粗，又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我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没再说话。

等菜的过程依旧沉默。厉廷渊似乎很忙，手机一直有信息进来，他偶尔回复一下，眉头微锁。小野则坐不住，在宽大的椅子上扭来扭去，好奇地看着包厢里精致的摆设。

“爸爸，”小野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的手表，会发光吗？”他指着厉廷渊手腕上那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腕表。

厉廷渊抬眼看小野，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他顿了一下，抬手，解开表带，将手表递了过去：“自己看。”

小野惊喜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小手指在上面戳戳点点：“哇！真的会亮！是蓝色的光！好酷！”他玩得不亦乐乎。

我看着这一幕，心情更加复杂。厉廷渊竟然会把自己的贴身之物，就这么随意地给一个刚见面的孩子玩？虽然这孩子是他亲生的。

菜陆续上来。巨大的龙虾，精致的摆盘，香气扑鼻。那个所谓的“会飞的冰淇淋”，其实是个干冰效果特别足的豪华圣代，烟雾缭绕，确实像在飞。

小野兴奋极了，拿着儿童餐具，笨拙地叉着龙虾肉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油光，还不忘含糊不清地赞美：“爸爸！好好吃！比妈妈煮的面条好吃一万倍！”

我：“……”臭小子，给你妈留点面子行不行？

我尴尬地低下头，默默切着自己盘子里的牛排。

厉廷渊没怎么动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看着小野吃。他看着小野狼吞虎咽、毫无形象的样子，看着他被龙虾壳扎到小手皱起的小眉头，看着他吃到冰淇淋时幸福得眯起的大眼睛……他的眼神很深，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专注和探究，似乎想从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挖掘出更多与他相似或不同的东西。

“慢点吃。”他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却递过去一张餐巾。

小野接过餐巾，胡乱擦了擦嘴，又继续埋头苦干。

吃到一半，小野大概觉得无聊了，开始发挥他“十万个为什么”的本领。

“爸爸，你住在哪里呀？房子大吗？有我的房间吗？”

“爸爸，你开那么大的车，是不是很有钱？”

“爸爸，你上班是干什么的？是打怪兽吗？”

“爸爸，你家里有爷爷奶奶吗？他们会喜欢我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天马行空。厉廷渊显然很不习惯这种被小孩子连环追问的场面，眉头微蹙，回答得言简意赅，甚至有些生硬。

“住公司附近。大。有。”

“嗯。”

“管理公司。不打怪兽。”

“没有。会。”

虽然回答简短，但他竟然一一回应了，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敷衍。这让我有点意外。

小野似乎对“打怪兽”这个答案不太满意，撇了撇嘴。他眼珠一转，忽然放下叉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厉廷渊身边，仰着小脸，神秘兮兮地说：“爸爸，我给你看个秘密！”

厉廷渊低头看他：“什么？”

小野伸出两根肉乎乎的小手指，比了个“二”，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小脸憋得有点红，开始用一种极其清晰、极其快的语速报数：

“一七得七，二七十四，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五七三十五，六七四十二，七七四十九！”

背完，他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厉廷渊，一脸“快夸我”的表情。

我愣住了。小野最近是跟着早教APP在背乘法口诀，但他背得这么快、这么溜，我也是第一次见。

厉廷渊显然也愣住了。他看着小野，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清晰的震动。那是一种看到某种不可思议之事的震惊。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做了一个更让我震惊的举动。

他拿起桌上用来签单的笔，随手抽过一张餐巾纸，在上面飞快地写下几行数字，然后推到小野面前。那数字，像是某种复杂的计算结果或者财务数据。

“念念。”他看着小野，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期待？

小野凑过去，小眉头皱起，盯着那串数字看。就在我以为他会说“不认识”的时候，小家伙竟然伸出小手指，点着数字，磕磕绊绊地念了起来：“三……三亿……五千……六百……七、七十二万……四千……八百……九十……一点……五……五元？”

虽然念得慢，有些停顿，但他竟然真的把那一长串复杂的数字念了出来！而且连小数点后面的都没错！

包厢里一片寂静。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儿子。我知道他聪明，幼儿园老师也夸他逻辑思维强，但我没想到……他能认这么多复杂数字？还能念出来？！

厉廷渊看着小野，那眼神，已经不能用震动来形容了。像平静的冰面骤然裂开，露出了底下汹涌的暗流。他紧紧盯着小野，仿佛要将他看穿。

“谁教你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人教呀，”小野一脸理所当然，还有点小得意，“我自己看动画片，看上面的数字，就记住啦！妈妈手机里的数字，我也认识好多！”他指了指我的方向。

厉廷渊的目光猛地转向我，带着强烈的探究和质疑。

我赶紧摆手：“我……我没教过他！真的！他……他就自己瞎看……”我有点语无伦次，这情况我也懵啊！

厉廷渊没说话，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小野。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评估，而是充满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狂热的惊喜？仿佛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突然发现了最珍贵的宝藏。

他拿起那张餐巾纸，看着上面那串数字，又看看一脸天真、还在等着被夸奖的儿子。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慎重地，将那张餐巾纸折叠好，放进了自己西装内袋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他再看向小野时，眼神里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度，虽然依旧不明显，但那份冰冷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伸出手，极其生疏地、带着点迟疑地，揉了揉小野柔软的头发。

“很好。”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却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

小野得到了爸爸的肯定（虽然只有两个字），立刻笑开了花，扑过去抱住了厉廷渊的手臂：“爸爸，那我厉害吗？”

厉廷渊的身体似乎僵硬了一瞬，显然很不习惯这种亲昵的肢体接触。但他没有推开小野，任由那只小小的、沾着点冰淇淋的手抓着他昂贵的西装袖子。

“……厉害。”他再次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厉廷渊那张万年冰封的、冷硬如石刻的脸上，唇角极其细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生涩，却真实存在的——笑容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