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陆景珩那声失态的“晚晚”之后,凝滞了一秒。
急诊室的嘈杂背景音——孩子的啼哭、仪器的低鸣、远处的谈话声——似乎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无关紧要的白噪音。清创室门口这片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摔落的病历夹散落的纸张,还零星躺在地上,像此刻陆景珩骤然混乱的心绪。
顾晚辞那声冰冷平静的“陆医生,我的伤口需要处理,麻烦您了”,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从最初的巨大震惊中猛地抽离出一丝清醒。
护士看看脸色异常苍白的陆景珩,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顾晚辞,虽觉气氛诡异,但职业本能让她率先反应过来:“陆医生,这位警官需要清创缝合。”
陆景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几乎是凭借多年训练出的专业本能,弯下腰,动作有些僵硬地将地上剩余的纸张快速拾起,塞回病历夹。他直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顾晚辞渗血的手臂上时,那剧烈的情绪波动被强行压了下去,眸色沉暗如夜。
“跟我来。”他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但仔细听,仍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侧身,让开通往清创室的路,姿态甚至显得有些刻意的谨慎。
顾晚辞没看他,对小陈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外面等,然后迈步跟了上去。脚步稳定,没有丝毫犹豫或迟缓,仿佛只是跟随一位陌生的医生去完成一个必要的程序。
清创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大部分外界噪音,只剩下冰冷的医疗器械和更浓的消毒水味道。
“坐。”陆景珩指向治疗床,自己走到一旁洗手池,挤出消毒液,仔仔细细地清洗双手,水流声哗哗作响,填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背影挺拔,但肩线似乎绷得很紧。
顾晚辞依言坐下,将受伤的手臂平放在治疗台铺着的无菌单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器械柜的金属把手上,没有四处打量,更没有看正在洗手的男人。
水流声停止。陆景珩擦干手,戴上无菌手套,金属器械盘被他拿过来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在她身旁的高脚凳上坐下,调整了一下无影灯的角度,光线骤然聚焦在她伤口所在的手臂区域。
突然的明亮让那片撕裂的皮肉和殷红的血迹更加刺目。
陆景珩的呼吸几不可闻地一滞。灯光下,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手臂的线条,不再是少女时期的纤细,而是覆盖着一层薄而有力的肌肉,显示出经年训练的痕迹。但此刻,这道狰狞的伤口破坏了一切,也刺痛了他的眼。
他拿起碘伏棉球,动作下意识地放得极轻,声音低沉的开口,试图打破这磨人的寂静,也试图抓住一丝确认:“你…什么时候当的警察?”
棉球即将触碰到伤口边缘的皮肤。
顾晚辞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了一瞬,不是出于疼痛的恐惧,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排斥。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甚至带着点公式化的敷衍:“有几年了。”
棉球落下,冰凉的消毒液接触伤口,带来轻微的刺痛感。陆景珩的动作非常专业且轻柔,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迹和血痂。他的指尖隔着无菌手套,偶尔不可避免地极轻地触碰到她手臂的皮肤。
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窜过他的指尖,带来一阵心悸般的麻痒。他能感受到她皮肤的温热和下面对蕴藏的力量,也能感受到她肌肉始终维持着一种防御般的微僵。
七年。整整七年。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某个熙攘的街头,或许是在一场同学聚会…他想象过她的愤怒、她的眼泪、她的质问,甚至她的漠然。
却从未想过,会是眼前这样。
她穿着警服,带着伤,冰冷、疏离、公事公办,像一块被冰雪彻底封冻的玉石,敲不碎,捂不热。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依赖望着他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脏,攥得他发疼。他当年那个自以为是的决定,究竟把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怎么会受伤?”他再次开口,声音压抑得更低,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执行任务。”顾晚辞的回答简洁到吝啬,多一个字都不愿给予。
伤口清理干净,需要注射局部**进行缝合。陆景珩拿起注射器,针尖在灯光下闪动着寒芒。
“会有点疼。”他提醒道,声音不自觉地又放柔了几分,像是怕吓到她。这句习惯性的安抚脱口而出后,他才猛地意识到,眼前的人早已不是那个怕疼会哭的小姑娘了。
果然,顾晚辞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听见。
针尖刺入皮肤,推入药液。整个过程,她安静得令人心惊,仿佛那针不是扎在她的皮肉里。只有在她视线扫过他专注的侧脸时,那冰封般的眼底深处,才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裂开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缝,但旋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陆景珩的心狠狠一揪。他宁可她喊疼,宁可她哭,甚至宁可她此刻跳起来质问他、骂他,也好过这样死水无波的全然冷漠。
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感到无力和…恐惧。
他开始缝合。弯针带着线穿过皮肉,动作熟练流畅,堪称艺术。但他的全部心神却根本无法集中在手上的操作上。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在她脸上流连。
她瘦了。轮廓比少女时期更加清晰利落,褪去了最后的婴儿肥,下颌线绷得有些紧。肤色是常年奔波在外的小麦色,透着健康的光泽,却莫名让人感到一种易碎感。她垂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警察?这七年她过得好不好?那个在机场……她是不是看到了?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疯狂叫嚣,几乎要冲破喉咙。
可他不敢问。
眼前这脆弱的平静,仿佛只要他再多说一个字,多问一句,就会彻底碎裂,而她也会立刻起身离开,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清创室里只剩下缝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沉默。这沉默像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七年的时光,也隔开了两颗曾经紧贴的心。
最后一针打完结,剪断缝线。陆景珩为她盖上无菌纱布,用胶带固定好。
“好了。”他摘下染血的手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伤口不要沾水,定期换药,七天后来拆线。”他顿了顿,补充道,“或者…去任何医院拆都可以。”
他给她留下了逃避的选项。
顾晚辞收回手臂,动作利落地放下卷起的袖口,遮住了那块白色的纱布,也遮住了那道新添的伤疤。
“谢谢。”她站起身,语气客气而疏离,仿佛只是对一位尽职的医生表达谢意,“费用我同事已经缴过了。”
说完,她没有任何停留,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晚辞!”
陆景珩猛地站起身,高脚凳因为他的动作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顾晚辞的脚步停在门前,手已经搭上了门把。她没有回头。
陆景珩看着她的背影,喉头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挤出一句干涩的叮嘱:“注意…休息。”
“会的。”顾晚辞淡淡地应了两个字,拧开门把,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和痛苦的目光。
门外传来她和小陈短暂的对话声,然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陆景珩独自站在冰冷的清创室里,无影灯还亮着,照射着治疗台上残留的几点血迹和废弃的医疗用品,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极淡的、不同于消毒水的气息。
他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正传来一阵阵尖锐而清晰的钝痛。
重逢了。
他终于找到了她。
可他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似乎比过去那杳无音信的七年,还要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