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秋深露重。陈家后院那口废弃的老井,平日连下人都不愿靠近,
今夜却隐约立着一道纤弱的身影。谢萌萌穿着单薄的绯红嫁衣,那是半月前被塞进花轿时,
母亲含泪为她披上的。此刻,这抹刺目的红,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一道刚刚撕裂的伤口,
醒目地绽放在井沿斑驳的青苔旁。夜风卷起她未簪任何首饰的墨发,
也吹不动她手中那张微微颤抖的纸。那是一封休书。她自己写给自己的。
墨迹是她用咬破的指尖,混着窗台上未干的雨水,一个字一个字写就的。内容很简单,
只有一行:“陈门谢氏,无德无子,自请下堂,生死各安。”冰凉的井口冒着森然寒气,
诱惑着她体内最后一点温热。只需往前一步,这令人窒息的冲喜生涯,
这如同提线木偶般被摆布的命运,就能彻底终结。她闭上眼,准备迎接最终的解脱。
谢萌萌——!一声嘶哑到几乎变调的吼叫,猛地撕裂了陈府后院的死寂。脚步声凌乱而急促,
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由远及近。陈伟,她那位名义上的丈夫,
那个留洋归来、一病不起、需要她“冲喜”的夫君,此刻正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他惨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平日里总是淡漠疏离的眼眸,
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他几乎是扑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
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濒死的鱼。他死死盯着她,目光先是落在她身上那件红得绝望的嫁衣上,
然后,猛地钉在她手中那张纸上。你……手里拿的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咳血后的沙砾感,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谢萌萌缓缓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这个她嫁入陈家半月,却只在每晚窗外模糊影子里认识的男人。她没有回答,
只是将手中的纸,对着他,轻轻展开。休书两个字,在朦胧的月色下,像两把淬毒的匕首,
直直刺入陈伟的眼底。他瞳孔骤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他的脸色更白。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懂了,
今晚她房里那盏未曾亮起的红灯笼,并非疏忽,而是她决绝的告别。
“你……回来……”他伸出手,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哀求的颤抖,
“别做傻事……不要……”谢萌萌看着他,这个同样被家族、被所谓规矩。捆绑的可怜人。
她忽然极淡、极凄凉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怨恨,只有彻底的疲惫和释然。陈伟,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打在他的心上,比夜风更冷,“灯笼,我不会再挂了。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他惊惶失措的脸,投向这片巨大、阴沉、如同坟墓般的宅院深处。
你们陈家的规矩,困不住我了。话音落下,她并没有像他恐惧的那样纵身跃下,
而是当着他的面,将那张休书仔细地、郑重地重新折好,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她转过身,
不再看那口深井,也不再看他,沿着青石板小路,一步一步,
坚定地朝着通往前院大门的方向走去。那抹决绝的红色身影,渐渐融入更深的夜色,
仿佛从未出现过。陈伟僵立猛地从床上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了丝绸寝衣,紧贴着瘦削的脊背。
窗外,仍是沉沉的夜,没有井,没有红影,也没有那张要命的休书。
只有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提醒着他刚才那幕梦景象是何等真实可怖。是梦。
却比现实更锥心。他急促地喘息着,压抑的低咳从喉间溢出,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守夜的小厮在外间动了一下,含糊地问:少爷?滚!陈伟嘶哑地低吼,
声音里的暴戾让他自己都陌生。外间立刻恢复了死寂。他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指尖冰凉。
梦里谢萌萌那双平静到近乎虚无的眼睛,像两颗冰冷的钉子,钉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傲慢。
灯笼,我不会再挂了……。那句话,不是梦。是昨夜,真实发生过的决裂。
记忆如同挣脱闸门的洪水,带着冰冷的刺痛感,汹涌地倒灌回他的脑海。一切,
都始于半月前那个令人作呕的、被称为“冲喜”的夜晚。半月前。
连绵的秋雨将青石板路浸泡得颜色深重,陈府侧门悄然打开,
一顶没有吹打、没有喜庆装饰的暗红色花轿,被四个沉默的轿夫抬了进来,
雨水顺着轿檐淌成细线。谢萌萌坐在轿中,双手死死攥着膝上繁复的嫁衣裙摆,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花轿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新木和油漆的味道,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能听到轿外雨水单调的敲击声,以及陈府下人刻意压低的、模糊的交谈。……冲喜的……。
……大少爷那样了,真是造孽……。……少说话,当心太太听见……。每一个字,都像小锤,
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冲喜。她是父亲为了攀附陈家这门远亲、巩固家族生意,
亲手送来的“祭品”。她甚至没见过那位丈夫陈伟,只听说他留洋归来后便一病不起,
西医中医皆束手无策,陈家才用了这最古老也最愚昧的法子。轿子停了。轿帘被掀开,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风扑在她脸上。一个面容刻板的婆子伸进手来,
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少奶奶,请下轿。她搭着那只冰冷的手,迈出轿子。没有跨火盆,
没有拜天地,她直接被引着,穿过一道道曲折的回廊,走向陈府深处一座极为偏僻的院落。
沿途所经之处,下人们纷纷低头避让,眼神里带着或怜悯、或好奇、或隐秘的轻视。少奶奶,
这就是望轩了。婆子在一处院门前停下,推开沉重的木门,大少爷需要静养,
老爷太太吩咐了,您平日就在此歇息,无事莫要去前头走动。院落倒也清幽,只是太过安静,
透着一种被遗忘的荒凉。正房宽敞,陈设古旧,紫檀木的家具散发着沉郁的香气,
混合着潮湿空气里的霉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她的目光,
最终被窗棂旁挂着的一对物事吸引——那是两只簇新的、红得异常刺眼的绸布灯笼。
它们静静地垂在那里,像一双窥探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婆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平板地解释:“这是府里的规矩,为少爷祈福挡煞的。往后每日入夜,
少奶奶需亲手将这对灯笼挂到窗外,天明前,自会有人来收。”谢萌萌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仅是冲喜的工具,还是这迷信仪式里一个必须精准动作的部件。当晚,雨依旧未停。
婆子准时带着小丫鬟和那根特制的长竹竿出现。少奶奶,挂灯了。
谢萌萌沉默地拿起一只灯笼,入手沉甸甸的,烛台已经备好。她学着婆子白日示范的样子,
用竹竿颤巍巍地挑起,努力了几次,才将那抹红色挂上窗外的钩子。
雨水立刻打湿了灯笼的红绸,颜色变得暗沉,如同凝固的血。挂上第二只时,
她的手稳了一些,心却更冷了。婆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完成仪式,交代一句每晚如此,切记,
便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窗外那两团在风雨中飘摇的、鬼火般的红光。
它们映在窗纸上,将房间内部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暖色调,却丝毫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她枯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大红嫁衣、面容惨淡陌生的自己,
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得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
回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很慢,带着显而易见的虚浮无力。
那脚步声在她的窗前停了下来。谢萌萌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她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清瘦修长的身影轮廓。他要进来了吗?
她该说什么?做什么?然而,预想中的推门并没有发生。那身影只是抬起手臂,
随意地挥动了一下。咔哒。极轻微的一声脆响,是竹钩断裂的声音。窗外,
一团红光应声而灭。紧接着,是第二下。窗外彻底陷入了雨夜的黑暗,只有淅沥的雨声依旧。
那身影在窗外静立了片刻,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而坚定地,
渐行渐远,朝着与这院落相连的书房方向而去。自始至终,
他没有发出一点除了脚步声和摘灯声之外的声响,没有推门,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声咳嗽。
谢萌萌怔怔地看着重新变得黑暗的窗口,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疯狂地跳动。
恐惧、屈辱、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冒犯却又隐隐觉得解脱的复杂情绪,
在她心中交织翻滚。他知道了。他知道她是被强塞进来的“冲喜新娘”。而他,
用这种沉默而决绝的方式,表达了最彻底的拒绝。这场由家族强加给他们的荒唐婚姻,
从第一夜起,就在这两扇未曾开启的门窗之间,演变成了一场无声的、冰冷的对抗。
从那一夜起,望轩的夜晚便固定成了一种扭曲的循环。天色将暮,婆子或丫鬟便会准时出现,
监督她完成“挂灯”的仪式。她从最初的笨拙生涩,
到后来已能面无表情地、精准地将那两团红色送上窗钩,
动作熟练得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傀儡。而他,陈伟,也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前来。有时早些,
在她刚吹熄内室灯烛后;有时迟些,在她半睡半醒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