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夏天，像一个密不透风的蒸笼，连空气都带着粘稠的湿热。写字楼里的中央空调呜呜作响，吹出的冷风却仿佛被这股热浪中和，只剩下沉闷的无力。

苏晴将自己缩在办公隔间的角落里，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今天又穿了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衬衫，头发温顺地扎成一个马尾，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遮住了她原本清澈的眼眸。在市场部这个争奇斗艳的地方，她像一株被遗忘在墙角的多肉植物，安静，卑微，甚至有些碍眼。

“苏晴！这份报表怎么回事？数据又错了！”部门主管王莉尖锐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精准地刺穿了办公室虚假的平静。她将一叠文件狠狠地摔在苏晴桌上，纸张散落一地，其中几页甚至飘进了苏晴那杯刚泡好的、还冒着热气的廉价茶水里。

“对不起，王姐，我……”苏晴慌忙地站起来，想要解释那份数据是王莉的亲信张萌给她的，而且她检查时已经指出了错误。

“对不起有什么用？公司的损失你赔得起吗？”王莉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就知道你这种没爹没妈的野丫头，做事就是不牢靠。要不是看你可怜，我们公司才不会收留你这种三流大学毕业的。”

刻薄的话语引来了周围同事若有若无的窃笑。张萌更是走过来，假惺惺地帮她捡起文件，阴阳怪气地说道：“哎呀，小晴，你也别怪王姐，她也是为公司好。你平时就是太内向了，得多跟大家学学。今晚的部门聚餐，你可得去啊，好好给大家赔个罪，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苏晴低着头，攥紧了衣角。她知道，这所谓的聚餐，不过是另一场羞辱的开始。让她挡酒，让她买单，听她们讲着那些把她当作笑料的段子。但她不能拒绝。她需要这份工作。

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

她默默地将文件捡起来，用纸巾吸干茶水留下的污渍，低声说：“我知道了，王姐，张萌姐。我会去的。”

王莉满意地冷哼一声，扭着腰走开了。周围的同事也迅速散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份令人窒息的尴尬。

苏晴坐回座位，看着电脑屏幕上自己那张苍白而麻木的脸。她不是没有锋芒，只是她的锋芒，曾足以割裂苍穹。她也并非生来就是蝼蚁，她的脚下，曾是让世界都为之颤抖的钢铁王座。

她只是……在遵守一个承诺。

一个对这个世界上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的承诺——“小萱，答应陈妈妈，试着像个普通人一样，去爱，去感受，去生活。不要再回到那个冰冷的世界了。”

为了这个承诺，她隐去了自己的真名“林竞萱”，成为了“苏晴”。她封存了那个代号“夜神”的自己，甘愿在这凡俗的尘埃里，做一个最不起眼的普通人。

下班后，苏晴没有直接去聚餐地点，而是先绕路去了市郊的“暖阳福利院”。这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她心中唯一的港湾。福利院的建筑已经很老旧了，墙皮剥落，露出灰色的砖石，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

陈院长，那位给了她承诺的“陈妈妈”，正坐在院子里，给孩子们讲故事。她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笑容依旧温暖得像冬日的太阳。

看到苏晴，陈院长笑着招了招手：“小晴回来啦？工作累不累？”

苏晴走过去，蹲在院长身边，轻轻为她捶着背，脸上露出了整整一天里唯一的、真心的笑容：“不累，陈妈妈。我挺好的。”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打破了院子的宁静。几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车上走下一群穿着黑西装、面目不善的男人。为首的，正是苏晴的远房表哥，苏明博。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地痞，仗着家里有点小钱，一直像水蛭一样吸着苏晴的血。

“苏晴！你果然躲在这里！”苏明博一脸狞笑地走过来，手里还夹着雪茄，“欠我的五万块钱，今天该还了吧？还不上？也行。我听说这家破福利院的地皮不错，我们宏发地产看上了。你让这老太婆乖乖签字把地卖了，钱就不用你还了。不然……”

他身后，一个男人拿出了一份强拆通知书，扔在陈院长脚下。

苏晴的身体，瞬间僵住了。宏发地产，正是她所在公司的最大客户，而负责人，就是主管王莉的老公。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早已为她设下的、将她最后一点温暖和尊严彻底剥夺的局。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嚣张的脸上，又看了看身旁因惊吓而脸色发白的陈院长。那双被黑框眼镜遮住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像是沉睡了十年的火山，第一次，溢出了一丝滚烫的岩浆。

“苏明博，你休想！”苏晴猛地站起来，将陈院长护在身后。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冰冷的语气和她这位“表哥”说话。

苏明博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哟？我们的小晴晴长本事了？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一个没人要的孤儿！我告诉你，今天这地，你们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他身后的打手们开始向前逼近，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陈院长紧紧抓着苏晴的手，身体不住地颤抖，她的心脏一直不好。

“都住手！”苏晴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那些打手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杀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谈判：“这块地是福利院的，不是我的。你们想要，可以，按照市场价来谈。强拆是违法的。”

“违法？”苏明博像是听到了更好笑的笑话，“跟我谈法？你脑子没坏吧？实话告诉你，这块地，王总（王莉的老公）看上了，一分钱都不会出！今天我们来，只是通知你们一声。三天之内不搬走，就别怪我们直接上推土机了！”

苏晴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她知道，跟这群人，已经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拖延时间。

“好。”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给我三天时间，我会说服院长。”

苏明博见她服软，得意地撇了撇嘴：“算你识相。别耍花样，不然，我可不保证这老太婆和这群小崽子会怎么样。”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陈院长，转身带着人扬长而去。

福利院里，一片狼藉。陈院长因为情绪激动，捂着胸口，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苏晴赶紧扶她回屋，拿出速效救心丸让她服下。

“小晴啊……”陈院长缓过气来，拉着苏晴的手，老泪纵横，“是陈妈妈没用，保不住这个家……苦了你了……”

“没事的，陈妈妈，您别担心，一切有我。”苏晴轻声安慰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绝望。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月薪五千的“苏晴”。

接下来的两天，苏晴像疯了一样，四处奔走。她去找相关部门，却被各种理由推诿；她想找律师，却连咨询费都付不起；她甚至放下尊严，去求主管王莉，换来的，却是更恶毒的嘲讽和羞辱。

“苏晴，你还真是天真得可笑。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现实社会！你一个底层垃圾，还想跟我们斗？”王莉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修剪着自己鲜红的指甲，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第三天，是最后的期限。

苏晴走投无路，做出了一个让她后来追悔莫及的决定。她带着自己全部的积蓄——三万块钱，找到了苏明博，跪在了他和他那群狐朋狗友面前。

“表哥，我求求你，放过福利院吧。”她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因为屈辱而颤抖，“这是我所有的钱了，剩下的两万，我一定会想办法还给你。求你跟王总说一声，再宽限几天……”

包厢里，爆发出刺耳的哄笑声。苏明博一脚踹开她手中的钱袋，钞票散落一地。他蹲下身，用手拍了拍苏晴的脸，眼神里满是戏谑和残忍。

“现在知道求我了？晚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件东西，扔在苏晴面前。

那是一枚银质的旧怀表，表盖上刻着一朵精致的山茶花。这是陈院长唯一的遗物，是她父母留下的，也是她送给苏晴的、最珍贵的精神寄托。苏晴一直贴身收藏着，却在昨天求王莉时，被张萌“不小心”撞掉，偷走了。

“听说，这玩意儿对你很重要？”苏明博的脚，踩在了怀表上，缓缓地碾压，“想不想要回来？可以啊。你现在，从这里，像狗一样爬出去，再把地上的钱，一张一张舔干净。我就把它还给你。”

苏晴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那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福利院的老师打来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晴！不好了！陈院长听说你来找这些人，一急之下，心脏病复发，送去医院抢救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瞬间击垮了苏晴所有的防线。

“陈妈妈……”她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血丝。

“哟，老太婆要死了？那可真是太好了！”苏明博脚下猛地一用力。

“咔嚓——”

怀表被彻底踩碎，变形的金属外壳和破裂的玻璃，深深地刺入了苏晴的眼帘，也刺穿了她心中那道维持了十年的、名为“人性”的枷锁。

最后的稻草，落下。那片守护她十年的白月光，染上了血色。

苏晴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包厢里的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她。那个一直卑微懦弱的女孩，此刻的眼神，不再是人类的眼神。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尽哀伤与绝对零度杀意的、属于神明的眼神。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