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大院里那几棵蔫头耷脑的老槐树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李尘把嘎吱作响的旧吉普倒进车棚,掀起一片不大不小的尘土。他和柳风一前一后下了车,脚步都有些沉。柳风那件皮夹克被汗水和灰尘浸得颜色更深了,贴在背上,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李尘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年轻的面孔上罩着一层灰败,额角被汗打湿的头发蔫蔫地粘着,眼镜片下的眼神有点发直。两人谁也没说话,就那样一**坐在院墙根下那条被磨得油亮的水泥长凳上,像两条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鱼。
“砰!”院门被撞开。
沈子毅提溜着三个油乎乎的熟食袋和一塑料袋馒头,哼着不成调的歌迈了进来。他五大三粗,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背心,露出一身腱子肉,脑门子上全是汗珠。他一眼就瞧见了墙根底下那两个丢了魂似的家伙。
“哟嗬!二位爷这是打哪儿‘凯旋’啊?”沈子毅嗓门亮得很,带着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促狭味儿,把“凯旋”俩字咬得特别重,把熟食袋往旁边石桌上一墩,发出闷响。“瞅瞅!老柳头这脸,拉得比驴还长!哟哟,连咱大学生脸都绿得跟刚啃了一筐酸葡萄似的!咋了,古墓里头钻出来活粽子了?把咱两位好汉吓成这幅鸟样?哈哈哈!”他一边扯着大嗓门笑话,一边利索地从袋子里往外掏饭盒,酱猪头肉、盐水鸭的香味混着醋溜土豆丝的酸气儿瞬间弥散开来。
柳风没吭声,眼皮都懒得抬,就直勾勾盯着自己那双沾满黄泥的旧军靴鞋尖,手指头下意识地摸向裤兜里装烟的位置,掏烟的手都有点哆嗦。
李尘倒是抬起眼皮,看了沈子毅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很,有疲惫,有后怕,还有点强撑着的不甘。“老沈,”李尘嗓子有点哑,“别笑了,不是玩笑。”
沈子毅的笑声戛然而止,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他那张总是挂着点混不吝笑意的糙脸猛地一僵,眉毛拧成了疙瘩,眼睛里的促狭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他放下手里的饭盒,动作慢了许多,走到石桌另一边也坐了下来,没看柳风,眼睛直直盯着李尘:“……真碰上事儿了?老柳头没崩了那粽子几个窟窿眼儿?”
李尘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还带着戈壁滩燥热的沙土味。他推了推眼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但讲述那段经历时,描述还是带着干涩的断裂感,像是从一堆破碎的片段里往外扒拉。“沙暴……骷髅……血光……符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柳风在他旁边,听到“符箓”两个字,身体不自觉地又绷紧了一下,那只伸进裤兜摸索香烟的手顿住了。
沈子毅听完了,一句嘲讽的话都没再说。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变了,那张粗犷的脸绷得紧紧的,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微微鼓起。他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沉甸甸的,走到墙角,从一堆杂物下费力地拖出一箱冰啤酒,动作有些粗暴地用牙咬开瓶盖,先递给柳风一瓶,然后又给了李尘一瓶。冰凉的瓶子碰到皮肤,都激得两人一个激灵。
“妈的……”沈子毅自己也猛灌了一大口,冰啤酒顺着嘴角流下来一些,他也懒得擦,“就知道你们这趟不寻常。”他重重地把啤酒瓶顿在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响,人也重新坐下,魁梧的身体压得板凳直**。“不光你们。这阵子……邪性的事扎堆了!”
李尘和柳风都猛地抬眼看向他。
沈子毅摸着自己青胡子茬的下巴,眼神变得阴沉沉的,像是在努力回忆着。“半个月前,老王家那小子,跑旅游车那条线的,说在川陕搭界那一片老林子边上,远远瞧见一栋楼,”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点不可思议,“那楼雕梁画栋的,跟拍古装片似的,但样式古得邪乎!他本想靠近了看看路牌,结果开出去快十分钟了,扭头一看,那鬼楼没了!连个地基印子都瞅不着!他说那感觉,跟他妈海市蜃楼掉错地方了似的。”
他又灌了口酒,抹了抹嘴:“这还不算。大前天,东头小卖部刘嫂子他娘舅,一个地道的老把式,在关中平原那边收麦子,天蒙蒙亮下地。他说他清清楚楚看见一队人,穿着破破烂烂的皮甲,扛着锄头木棍当武器,排着稀稀拉拉的队伍往前走,领头那个黑塔似的汉子,腰里别着把豁了口的剑,回头冲他喊了句啥……”沈子毅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自己也觉得荒诞的寒意,“老把式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眼神,憋着火要杀人,喊的好像是……‘等死’!还没等老头反应,那队人一下子就在地里淡了,像被风吹散了一样!”
“陈胜……”李尘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脑子里炸雷般地闪过荒漠里那巨大诡异的骷髅轮廓。
“对!那黑塔汉子!像!”沈子毅用力一拍石桌,震得饭盒都跳了一下,“还有更邪的!网上传疯了,有驴友在云梦泽那片死水的湖中央,拍到了一座城!不是现在的城!像是战国楚国的郢都!角楼、水门都清清楚楚!那照片看着真真的!可专家坐飞机去考察,屁都没找到!水底下也捞了,就他娘的一滩烂泥!”
柳风一直沉默着,手指间的香烟都忘了点上,烟纸被他无意识地捻开了。他低垂着眼睑,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剧烈的东西,像是在艰难地吞咽着沈子毅说的每一个字。
沈子毅一口气说完,院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夕阳的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看了看死气沉沉的柳风,又看了看脸色发白的李尘,自己脸上那点老兵痞子的油滑彻底不见了,只剩下粗粝的凝重。他拿起筷子,用力戳了一筷子拌豆腐塞进嘴里,嚼得特别用力,仿佛在和什么东西较劲。咽下去后,他用筷子头点了点桌上那摊酱猪头肉,像是在做个总结,又像是在安慰:
“这他妈的!依我看,啥老子墓老子坟的,你们俩,算是走运了!”他的声音粗哑,带着一种经历过的底层人物特有的、笨拙却朴实的安抚意味,“没缺胳膊少腿回来,撞上的还只是个啃不动的虚影子!赶紧的!吃饭!压压惊!甭管那东西是真粽子还是假坟头,天塌下来也得把肚子填饱了!这他妈的日子,还得往下过!”说完,他又用力拍了拍柳风的肩膀,那力道很大,震得柳风手里的烟灰簌簌落下几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兄弟间的支撑。
柳风这才像是被拍回了点魂儿,终于把那根揉得皱巴巴的烟凑到嘴边,打火机咔嚓了几下才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灰色的烟雾长长地从他嘴里鼻子里喷出来,遮住了他眼底残余的惊悸。他没看沈子毅,也没看李尘,目光越过油亮的猪头肉和晃眼的啤酒瓶泡沫,望着院墙上斑驳脱落的墙皮,声音像是蒙着厚厚的灰尘:
“……嗯。走运了。”他顿了顿,又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他才吐出后面半句,语气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人才有的死寂感悟,“……可它醒着。”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也砸在李尘和沈子毅的心坎里。院子里只剩下偶尔的咀嚼声和啤酒滑过喉咙的吞咽声,还有柳风那几乎烧到烟**的香烟,在空气里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却刺啦作响的声响。
“叮——咚——”
刺耳的电子门铃音陡然划破大院里的死寂,像个冒失的锤子敲在三人紧绷的神经上。
李尘猛地一激灵,手里的啤酒瓶差点脱手。柳风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了头,浑浊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刀锋,刺向院门的方向,身体本能地向后微倾,那只攥着烤馒头的手捏得更紧了。
“操!吓老子一跳!”沈子毅骂骂咧咧地站起来,那点被啤酒稍微化开的凝重又瞬间拧紧。但当他大步走过去拉开门栓,看清外面那张挂着汗珠、印着黄色袋鼠帽子的年轻脸孔,以及扑面而来的浓烈炭烤油烟、孜然和辣椒面的混合香气时,那股紧绷的煞气顿时冰消瓦解。他像瞬间切换了频道,扯着大嗓门,脸上挤出夸张的、带着点刻意的热情和埋怨:“嘿!我说你小子,跑哪儿溜达去了?这烧烤都他妈快烤成炭渣了才送来?赶紧的赶紧的!”
外卖小哥陪着笑,递上沉甸甸的、被油浸透了底部的塑料袋:“老板对不起啊,刚那片小区停电,电梯趴窝了……”
“行行行,知道你们辛苦!”沈子毅没真计较,大手一挥接过袋子,塑料袋里肉串、板筋、鸡翅、蘑菇挤压碰撞,锡纸盒里装着的烤茄子还在滋滋作响,滚烫的油珠子透过盒子烫得他“嘶”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拎回石桌边,用力往桌上一墩。
“嘭!”
温热的、带着烟火气的油香和孜然味,如同暖烘烘的热浪,瞬间冲散了桌上残余的、来自戈壁的那股冰冷死寂和阴霾。香气霸道地塞满了每个人的鼻腔,带着一种无比鲜活、粗粝却踏实的诱惑力。
“瞧瞧!腰子,大筋头,鸡脆骨……喏,还有你俩刚才啃不动馒头的老柳头、大学生,老子特意加的大份烤馒头片!”沈子毅手脚麻利地解开袋子,一次性塑料桌布也来不及铺,锡纸盒子、油乎乎的不锈钢签子直接往沾着猪头肉油渍和啤酒沫的石桌面上堆。烧烤摊的烟火气混杂着他们刚才吃剩的盐水鸭味、醋溜土豆丝的酸味,还有地上淡淡的黄泥土腥气,种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构成了极其复杂却又无比真实、只属于底层生活的气息。
他率先抓起一串烤得油汪汪、洒满了干辣椒面的羊肉串,塞进旁边柳风那只还攥着冷馒头的手里:“赶紧接手!趁热乎!”又朝李尘努嘴,“大学生,别搁那儿发癔症了!筷子放下,这玩意儿得撸着吃!油滋冒响的,比你们学校食堂那清汤寡水强一万倍!干嚼馒头有屁用!”
沈子毅自己则抓起一串烤得表皮起泡、油光锃亮的鸡翅,也不怕烫,张嘴就咬了一大口,烫得他直吸气,含混不清地嚷着:“呼……舒坦!操他娘的,啥古墓老子的!啥神神鬼鬼的!能扛得过老子胃里这一嘴香的?”他几口把鸡翅上那块脆骨嚼得咯嘣响,腮帮子鼓起,“填饱肚子才是硬道理!管它外边塌房还是闹鬼,老子先伺候好五脏庙!”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用下巴点着桌上那堆凌乱的食物,眼睛瞟过柳风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在他硬塞了肉串后无意识地开始用粗糙手指摸索签子的脸,又掠过李尘盯着油汪汪烤馒头片微微愣神的年轻面孔。“瞅瞅你们俩这怂样!”他声音含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那是经历过风浪的人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粗粝关怀,“不就他娘的摔一跤啃了口泥巴吗?怕个鸟!天塌下来有高的顶着,真塌了也砸不着咱哥仨在院里撸串!”
他嚼着香软的烤茄子瓤,油顺着嘴角往下流。“再说了,”他拿起啤酒瓶,朝着柳风和李尘放在桌上的瓶子用力一磕,“铛!”的一声脆响,“酒壮怂人胆!有肉有酒有兄弟,回头蒙头睡一大觉!明儿个太阳打东边照常出来,该修车修车,该看书看书!操那闲心干啥?啊?”
柳风的手指,终于在签子上那块被他捏得微微变形的肥肉上顿住了。滚烫的油脂似乎透过指尖,一点点渗进他冰凉的指骨里。那股熟悉的、来自炭火的粗犷能量,还有沈子毅那喋喋不休、带着酒气食物香气和粗话的喧嚣,像一把钝刀,缓慢却坚定地撬开了他如同冻土般封闭的感官。
他沉默着,将那串肉送到嘴边,并没有撕咬,只是用牙尖轻轻扯下来一小块,慢慢地咀嚼。烟火气顺着食道下滑,带着辛辣和油腻的暖意,奇异地压下了胃里残留的那股令人作呕的阴寒反刍感。炭火烧灼的烟火气,孜然颗粒粘在牙缝里的粗糙触感,还有那油腻腻的油脂香味……这些无比真实、甚至有些粗鄙的感官**,像一道道粗糙的缆绳,把他差点被拖入深渊的魂魄,一点点地拖回了这个油腻、嘈杂、却踏实坚硬的水泥小院里。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积压在胸腔深处的浊气,那股寒气似乎被逼退了一些。
李尘推了推鼻梁上被热气熏得有点起雾的眼镜。他拿起一串烤得金黄焦脆、蒜味浓郁的馒头片。那熟悉的、甚至有点腻人的烧烤店复合香味钻入鼻腔。他咬了一口,馒头片外酥里软,蒜蓉酱和孜然粉混着焦香**着味蕾,与戈壁滩那干燥的尘土腥气和最后幻觉中硫磺般的血腥味截然不同。
一丝极淡的、被食物和同伴强行唤起的血色,终于稍稍爬上了他的脸颊。他端起啤酒瓶,瓶壁凝着冰冷的水珠。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着旁边正咬着一串板筋、嘴角冒油的沈子毅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沉默吃肉、但眼神深处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恐惧似乎被烟火气冲淡了少许的柳风。仰头,冰凉的、带着气泡的苦涩液体混合着食物的油腻一起灌了下去。
烟火缭绕,油光闪烁的石桌上,杯盘狼藉。烤串的铁签尖儿戳在锡纸盒的边沿,滴滴答答流下粘稠的酱汁。空气里除了浓郁的烧烤气味,还有一股更复杂的东西——惊魂甫定的余悸被强行压制后形成的疲惫,以及一种沉默的、被食物和同伴撑起来的劫后余生的侥幸。
三个人就在这混乱油污的方寸之间,默不作声地吃。沈子毅嚼得最响,他像是故意要打破什么似的,时不时咕咚一声吞下一大口啤酒,又骂一句“这串烤得不够辣”或“谁点的馒头片都他妈快糊了”。柳风吃得最慢,但吃得最狠,像是在把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和食物一起用力嚼碎,咽下去。李尘斯文些,但每一次端起酒瓶时,指尖都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仿佛每一次吞咽都在确认什么。
直到沈子毅把最后一串签子扔进乱七八糟的塑料袋,发出清脆的哗啦声。他拍了拍已经圆滚滚的肚皮,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拿起桌上一块沾满油渍的纸巾胡乱抹了把嘴,这才看向桌对面两个终于放下了签子,脸上除了疲惫和食物带来的短暂满足外,更多是被酒精稍稍麻痹却始终未能褪尽的沉郁的男人。
“嗝——”沈子毅又打了个嗝,眼珠里带着点醉意,语气却前所未有的认真,带着兄弟间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一丝警告,“吃饱喝足,收拾收拾,滚回自己狗窝睡觉去!今晚这事儿,就当…就当放了个屁!臭是臭了点,但风一吹,散就散了!听到没?别搁脑子里瞎琢磨!琢磨多了,没病也给琢磨出病了!”
他说完,也不等回应,自顾自起身,开始叮叮咣咣地收拾桌面上的狼藉,油乎乎的手抓起沾了酱料的空饭盒,动作大咧咧的,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柳风缓缓抬起头。他没看沈子毅,视线越过桌上油光闪烁的狼藉杯盘,投向院墙外沉落的暮色天光。那片天空被城市的灯火映得泛红,边缘还有一抹未散尽的、属于荒漠的遥远暗青色。他抬起手,没去擦嘴,却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袋深处那硬物的轮廓。那灼痛感似乎还在隐隐作祟,但此刻被胃里的暖意和烧烤的烟火气紧紧包裹着,不再那么狰狞。
“……得搞清楚。”柳风的声音不高,低沉得像是自言自语,却又仿佛带着一丝重新凝聚起来的、与之前绝望不同的某种沉甸甸的东西。“李尘,”他扭过头,浑浊的目光落在年轻大学生的脸上,“把你记下来的那些地方,那些人名字……都给我。”
李尘愣了一下,手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汗水微微浸润、还沾着点烧烤油渍的笔记本。他翻开,上面潦草地记录着沈子毅刚才提到的地点和老王家小子、老把式、云梦泽……等几个关键词。他将笔记本推向柳风方向。
柳风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盯着那纸页上被油渍晕染开的蓝黑色字迹,浑浊的眼底深处,那抹死寂的寒潭最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小却坚硬的东西,被这油腻桌面上的人间烟火,以及内袋深处那冰冷的异样灼痛,混合着酒精和食物的共同催逼,慢慢点燃了。
那是一种属于老兵的、被恐惧蹂躏过却又绝不肯低头的,带着铁锈味的凶狠。他缓缓伸出手,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本子边缘那摊金黄的、散发着蒜香的油渍时,顿住了,最终稳稳地落在了干净处,把本子拿了过去。
夜深了。
大院彻底陷入沉睡,只有远处城市夜生活的一点微弱嗡鸣,隔着院墙若有若无地传进来。白天烈日炙烤下的热气散尽,水泥地和墙面泛起清冷的触感。桌上还乱糟糟摆着些残羹冷炙,几串烤馒头片凉在油汪汪的锡纸上,旁边酱猪头肉的油脂已经凝结成白花花一层,混着盐水鸭骨头和几根孤零零的签子。空气里残留的烧烤烟火气已经很淡了,混合着夏夜露水的清甜,还有饭菜冷透后微微发腻的余味。
谁也没收拾桌子,如同沈子毅大大咧咧说的,“盖着就行”。一个洗刷干净但边缘还带着水渍的大号铝锅盖,歪歪斜斜地倒扣在盘碗杯盏最顶上,权当防尘。
房里闷,李尘睡得并不安稳。白天的画面像破碎的幻灯片,被巨大的骷髅吞噬的窒息感,柳风眼中那抹诡异的幽绿,还有符箓燃烧时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混杂着沈子毅硬塞给他的烟火油香和啤酒的涩味,在黑暗里不停地搅动。
突然,一阵细微得几不可闻的窸窸窣窣声钻进耳朵。
像是……像是很轻很轻的指甲划过某种粗糙表面的声音?又或者是什么细小的甲壳虫在墙缝里爬行?
李尘紧闭着眼,皱了下眉,下意识地在混沌的脑子里排解:是老柳?他可能半夜烟瘾犯了,起来摸烟?或者老沈?那家伙饿得快,是不是摸出来找食吃了……他没动弹,努力把自己往困意的深处埋了埋,等着那声音过去。
但声音没停。
细细索索,悉悉索索……间隔很短,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单调重复。声音很近,就在他自己房间的窗户外面,或者……根本就是隔着薄薄的门板,在堂屋里面!
李尘的困意瞬间被这清晰起来的异响冲淡了大半。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声音更清晰了,绝非自然,带着一种……湿滑而冰冷的节奏。他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声音在寂静里有些发颤:
“老沈?……柳大哥?”
声音不大,刚好能传到隔壁两间屋子。
没有回应。
只有那窸窣声,依旧不急不缓,执着地摩擦着感官的弦。
院子里静得只剩下他自己微弱的心跳。
他又等了几秒,声音还在,甚至隐约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寒意顺着**的脚踝爬上来,像是赤脚踩在了初冬清晨结霜的石板上。
不对劲!
李尘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收紧。黑暗中,他摸索着套上拖鞋,冰凉粗糙的塑料质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走到门边,轻轻扭动门把手,小心地拉开一条缝隙。
堂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几扇窗户透进模糊的月光和远处路灯的浑浊光晕,在地上和家具轮廓上投下浅灰的、扭曲的影子。残羹冷炙和铝锅盖在墙角的小桌上,像一堆暗色的雕塑。
那股若有若无的寒意似乎更明显了,混杂着一丝……难以描述的、陈旧尘埃或者湿土被翻开的霉味?这味道白天被烧烤味完全盖住了,此刻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鼻。
李尘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桌面。就在他的视线掠过的刹那——
一团东西!
不是老鼠,不是野猫!比那些生物大得多,也……诡异得多!
就在那堆杯盘狼藉的桌子旁,紧挨着墙根,一个难以名状的黑影正半伏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