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楹再次见到常渊，是在三年后，皇宫的宫道上。

她和其他秀女一起，跪在青石方砖上，回避天子仪仗。

三年前，太子被指谋反，皇七子肃王以护驾的名头从西北回宫诛杀太子及其党羽，昭和帝一病呜呼，肃王铠甲未卸，便登基称帝。

传闻新帝暴戾凶残、面目可憎。

宋楹一时起了好奇，但她也只敢用余光悄悄望了一眼。

天子仪仗浩浩荡荡，她只瞥见了乌压压的人群和高举的华盖。

她正准备低下头，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天子的车辇被掀起一角。

车辇中的人身着玄色金边五爪蟒袍，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面目狰狞，十二珠冕旒后是一张眉眼清冷，骨相遒美的脸。

宋楹整个人霎时像被雷击中一般，愣在了原地。

为何天子的面容与三年前她救下的那人一模一样？

一旁的好姐妹周妙云见她跪得笔直，拽了一下她的衣袖。

宋楹意识到直视龙颜乃大不敬，忙低下头去，直到以头叩地。

她浑身僵直，一动不动地匍匐在青石地上。

“陛下，这些都是礼部遴选上来的秀女。”首领太监的声音传来。

皇帝的仪仗停下。

领头的秀女直起身子拜见，“臣女苗太傅之女，苗凤娇参见陛下。”

原本在宫道上遇见皇帝，靠边跪着即可。

但这批秀女皇上并未相看过，太后屡屡提及，皇帝都以政务繁忙为由驳了回去。

新帝登基却迟迟不选秀，太后无法，与礼部商议过后，让这批秀女留在宫中半年。

如苗凤娇这般胆大的，在宫道上遇见皇帝，上前请安也在情理之中。

“苗姑娘起来吧。”

温凉低醇又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宋楹闭了闭眼，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被掐灭。

原来，她当年救下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富家公子”

而是肃王。

今日的新帝，姬长渊。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她还没被宋家认回，一个人住在乡间，偶然救了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

那男子醒来后，自称常渊，是个富家公子，因家中争夺家产，他被其他兄弟追杀。

她与常渊朝夕相处，渐生情愫。

后来常渊的手下找来，她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救下主上的女子到底是何人？”

“一个村妇罢了。”

“当此危急存亡之际，那女子断不可留，主上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她猛地一惊，过了片刻后她听到了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之人的声音。

“伯歧，你去动手。”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顿时心痛如绞，寒意丛生，死死捂住自己的双唇，才没露出半点声音，接着来不及收拾任何东西，便匆匆逃走。

在逃跑的途中，她又不幸摔下悬崖，被一个上山采药的大夫所救，才勉强活了下来。

宋楹想到这，呼吸停住了一般，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苗凤娇起身后，陆续有几个胆大的也准备上前。

皇帝却有些兴致懒懒。

首领太监冯贵立即会意，高声道：“启驾！”

车辇路过一众秀女身旁。

正当她们以为御驾已经离开之时，却听到“咚”地一声，车辇停下的声音响起。

众人明显感觉到一股磅礴的威压袭来，不由纷纷抬头看去。

只见身量颀长的男人手缠佛珠从车辇上面走了下来。

他肩宽挺背，步履从容而板正。

除此之外，她们并不敢直视龙颜。

直到他停下脚步。

众秀女才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到了跪在最末，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面上的宋楹。

宋楹只觉得头顶上方有一片阴影将她整个人牢牢笼罩。

她竭力控制自己想要颤抖的双臂，屏息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男人的眼神一寸寸地巡视着地上那道纤薄的脊背和弯折的腰身。

眼底的暗潮波涛汹涌，漆黑的眸子放着亮光，仿佛要将她盯出一个洞来。

“抬起头来。”

声音虽还是刚才的温煦平和，却夹杂着一股难以克制的激切。

此时正值黄昏，周围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一般，只剩此起彼伏的蝉鸣，沉闷、窒息。

宋楹缓缓抬起头。

姬长渊上前一步，枭视一般的目光笔直地落在她脸上。

数息后，凤眸里闪过一丝失望。

原本紧握佛珠的手也虚虚松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经无波无澜。

“臣女宋楹，见过皇上。”

气氛沉默了几息。

“起来吧。”

“谢陛下。”

他绕着她走了两步，“你说你叫宋楹？”

“是，臣女翰林院侍读宋穆之女。”

“是吗。”

皇帝淡淡道，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一旁的冯贵转了转眼珠子，适时道：“皇上，晚膳的时辰快到了，您看要不要让宋姑娘伺候用膳？”

姬长渊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不必了。”

说罢，便抬脚上辇。

“臣女恭送皇上。”

宋楹全程眼观鼻，鼻观心。

等皇帝的仪仗渐行渐远，众人都聚集到苗凤娇身边。

“好了，咱们都回去吧，陛下今日一整日都在在大相国寺行祈雨礼，定是累着了，咱们也别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苗凤娇幽微的眼神看了一眼宋楹。

众人纷纷跟着附和，但其实心里都清楚，若是在半年内得不到宠幸，就要被遣送出宫了。

她们都围着苗凤娇，只有周妙云跑到宋楹身边。

“阿楹，你怎么了？”

周妙云拉着宋楹的手，才发现对方手心里都是汗。

“阿楹，你是不是被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