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那是一只通体酱红、油光发亮、体型硕大的熏鸡。
婆婆并没有打算拿整只鸡做什么。
她从鸡胸的位置,顺着鸡肉纹理,用极其熟练的手法撕下一小柳雪白的鸡肉。
那肉不多,也就小拇指那么多。
然后,她又用荷叶将熏鸡重新仔仔细细地包裹好,用麻绳捆紧,放回了网兜的深处。
接下来的一幕,让作为旁观者的苏文慧,看得几乎忘记了呼吸。
只见宋兰芝拿起那一小柳鸡胸肉,竟然没有用刀。
她用她那双骨节分明、指掌间带着薄茧的手,开始飞快地操作起来。
她的手指翻飞,顺着鸡肉自身的纹理,一丝,又一丝地,将那块鸡肉撕开。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那柳小小的鸡肉,就变成了一小撮细如发丝、雪白蓬松的鸡丝。
每一根都长短均匀,粗细一致,好像是机器加工出来的一样。
这……这是什么手上功夫?
苏文慧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饿太久,出现了幻觉。
这手撕的鸡丝,比她学校食堂里特级厨师用最锋利的刀切出来的肉丝,还要精细百倍!
这个从农村来的婆婆,到底是哪路神仙,怎么这么厉害?
宋兰芝做完这一切,好像想起了什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目光温和地看着苏文慧,客气地问了一句。
“文慧,家里的锅和碗,我能用吗?”
这句客气又尊重的话,让苏文慧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透了,比发高烧的时候还要烫。
人家是来照顾你的,是你的长辈,你竟然让人家用这种商量的语气来问你能不能用家里的锅碗?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用,随便用!都用!”
苏文慧急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
“我……我这就去给您把碗洗了!”
她说着就要挣扎着起身。
“别动!”
宋兰芝关切道。
“你给我老老实实坐着。你要是敢下地动一下,我扭头就买票回老家去,让你爸给我重新派个儿媳妇来!”
后面那句明显是带着玩笑的嗔怪,却把苏文慧给彻底镇住了。
她真的就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婆婆又缩回头去,然后听到厨房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她知道,婆婆是在亲手洗她泡在水池里、沾满油污的那些碗筷。
一股无法言喻的热流,从苏文慧的心底最深处猛地涌起,滚烫滚烫的,直冲她的眼眶。
她赶紧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了沙发柔软的靠垫里,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那不争气的、已经泛红的眼睛。
这个婆婆,跟她想象中的,跟她听说的那些,太不一样了。
她不嫌弃你家里的脏乱,不指责你的无力,用一种最直接、最朴实的行动,默默地包揽下了一切。
厨房里,宋兰芝很快就从一堆碗筷里,挑出了一个样式最古朴的小砂锅和一只没有任何豁口的白瓷碗。
她用热水,里里外外把锅和碗都烫了三遍,直到它们摸起来都有些烫手了,才开始正式操作。
她先是淘洗那金贵的小米。
她抓了一小把金灿灿的小米放在碗里,注入清水,没有用手去搓,而是用一根筷子,在碗里顺着同一个方向,轻轻地、温柔地搅动。
她说,好米不能搓,搓破了皮,米油就跑了,香味也散了。
浑浊的淘米水被小心地滗掉,再注入新的清水。
如此反复三次,直到碗里的水变得清澈见底,而小米被洗得晶莹剔透,在水里闪闪发光。
砂锅里,她早就烧上了一锅滚烫的开水。
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密集的气泡。
宋兰芝把洗好的小米,沥干水分,在那锅水烧到最滚的时候,一把倒了进去。
“刺啦”一声轻响,米粒在滚水中瞬间绽开。
她拿起一根竹筷,伸进锅里,依旧是顺着同一个方向,慢慢地搅动着。
“熬粥,得开水下米,米粒才不会粘锅,而且这么一激,米油出得快,熬出来的粥才香。”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教一个看不见的学生。
很快,一股最纯粹的小米香气,就从砂锅里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
那不是一种很浓烈的香味,而是一种非常清淡、非常干净的谷物香气。
像是秋收时节,走在金色的稻田里,阳光晒在沉甸甸的谷穗上的味道,温暖又让人安心。
客厅里的苏文慧闻着这股味道,感觉自己那被油腻和药味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五脏六腑,都被这股清香轻轻洗涤了一遍。
她不自觉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把这股味道全部吸进肺里。
宋兰芝看了一眼锅里的火候,把灶膛里的柴火抽出来几根,将火调到了最小。
她盖上锅盖,却又巧妙地在锅盖边上,横着架了一根筷子,留出了一道小小的缝隙,防止米汤在熬煮的过程中溢出来。
做完这一切,她就那么抱着胳膊,站在灶台边,静静地等着。
时间,在这一刻变慢了。
厨房里,只有小火“噗噗”地微弱燃烧声,和砂锅里米粥“咕嘟嘟、咕嘟嘟”的轻响。
这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治愈力。
大概过了足足有二十分钟,宋兰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揭开了砂锅的锅盖。
一股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米香,轰然炸开,瞬间占领了整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苏文慧看到,砂锅里的粥,已经变得非常粘稠。
米粒几乎都已经熬开了花,和水完美地融为一体,分不清彼此。
在粥的表面,凝结着一层厚厚的、亮晶晶的、如同凝脂般的米油。
这才是真正的粥!
而不是米汤泡饭!
宋兰芝拿起筷子,又顺着同一个方向搅了搅。
那粥水,顺滑得从筷子上流下,拉出长长的、不断的线。
她把刚才亲手撕好的那一小撮鸡丝,均匀地撒进了粥里。
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小片用干净手帕包着的生姜,用指甲掐下针尖那么大的一点点,也扔了进去。
最后,她用指尖捏了一丁点儿几乎看不见的盐,撒了进去,提一提整锅粥的鲜味。
再盖上盖子,用余温焖上最后的一分钟。
一分钟后,关火。
一碗足以拯救一个濒临崩溃的孕妇的、凝聚了无数心血和智慧的鸡丝小米粥,终于大功告成。
宋兰芝将粥盛在那只被烫得温热的白瓷碗里。
那粥,是漂亮的奶白色中透着淡淡的金黄,浓稠得恰到好处。
细细的、雪白的鸡丝均匀地悬浮在粥里。
她端着碗,想了想,又停下脚步,从自己的网兜里,翻出了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纸包。
打开纸包,里面是几根在北方秋日的阳光下晒干的、依旧保持着碧绿颜色的小葱。
她只掐下最顶端、最嫩的那一小段,放在手心,用两个指尖轻轻一搓。
那些干葱立刻变成了细碎的、碧绿的葱花,被她撒在了粥的中央。
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碧绿,让整碗粥瞬间就活了过来,充满了生机。
香气也立刻变得更有层次。
纯粹的米香,醇厚的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提神醒脑的葱香,完美地交织在一起,霸道地钻进人的鼻孔,毫不讲理地勾引着你最原始的食欲。
苏文慧就那么坐在沙发上,看着婆婆端着那碗粥,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她走来。
她的眼睛,已经完全无法从那碗粥上移开。
她的胃,在沉寂了数周之后,第一次发出了清晰的、强烈的、渴望的信号。
“咕噜——”
一声清晰的、无法掩饰的肠鸣,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苏文慧的脸,瞬间比刚才吐的时候还要红,简直能滴出血来。
宋兰芝却笑了。
她把碗和一把小小的、白色的搪瓷勺,轻轻地放在了苏文慧面前的茶几上。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和满满的、不加掩饰的慈爱。
“文慧,趁热,尝一尝。”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让人无法抗拒的自信。
“妈做的,保管你吃得下。”
苏文慧看着眼前这碗散发着热气的粥,又看了看婆婆那双充满期待和暖意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她也不想拒绝。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虔诚地,接过了那把小小的、干净的搪瓷勺。
勺子在碗里轻轻一搅,舀起一勺粘稠的、带着几根晶莹鸡丝的粥。
香气更加浓郁了。
她闭上眼睛,将那勺粥,缓缓地,万分小心地,送向了自己的嘴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