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嫂子她……这阵子反应是挺大的。”车上,李建军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找着话题,“我们团长心疼得不行,从国营饭店买烤鸭,托人从上海搞点心,什么好东西都往家弄,可嫂子闻着味儿就受不了。”
宋兰芝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
“文慧是个好孩子,读书人,心思细。她不是挑嘴,是身子不舒坦。”
她一句话就给儿媳妇定了性,也化解了儿子可能存在的“好心办坏事”的尴尬。
李建军心里对这位阿姨的敬佩又多了一分。
瞧瞧这话说得,多有水平!
车子一路向西,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稀少,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愈发高大挺拔,气氛也变得肃穆起来。
偶尔能看到穿着军装、跑步操练的队伍,口号声响亮。
“阿姨,前面就是我们军区大院了。”李建军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自豪。
宋兰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庄严的朱红色大门,门楣上挂着一颗巨大的、闪闪发亮的五角星。
大门两边,站着持枪的哨兵,身姿笔挺,像扎根在水泥地里的青松。
看到吉普车的车牌,哨兵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门缓缓打开。
吉普车驶了进去。
一进大院,外面世界的喧嚣立刻被隔绝在外。
里面是一排排整齐的红砖小楼,楼与楼之间是宽阔的水泥路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
高大的白杨树和法国梧桐在道路两旁投下浓密的树荫,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有淡淡的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午后阳光的暖意,让人心神一清。
车子在一栋位于家属区二排的、看起来比较新的小楼前停下。
“阿姨,到了,这就是顾团长家。”
李建军停好车,赶紧跳下来,抢着去后座搬那两个比铁还沉的网兜。
宋兰芝推开车门,站定,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
她看到,二楼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年轻女人扶着门框,正探头往下看。
那应该就是她的儿媳妇,苏文慧了。
离得有些远,看不清具体的长相,只能感觉出身形非常单薄,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脸色似乎白得有些不正常。
宋兰芝的心,被轻轻揪了一下。
这孩子,看来是真的受大罪了。
与此同时,二楼的苏文慧也看到了楼下的宋兰芝。
来了。
卫国的妈妈,她的婆婆。
一个从她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千里迢迢赶来的、被卫国在电话里形容得无所不能的“能人”。
苏文慧的心,毫无预兆地狂跳起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紧张,期盼,还有一丝她不愿承认的,深深的警惕和审视,在她心里翻腾不休。
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办公室王姐声泪俱下的控诉:“我那婆婆,眼睛就跟尺子似的,我多吃一口米饭她都记着,说我浪费粮食!”
还有李老师长吁短叹的抱怨:“她非说那油得能糊嗓子眼的鸡汤有营养,天天逼我喝,我闻着味儿就想吐,她还说我娇气,说她们那时候生孩子哪有这么讲究……”
这些故事,像一根根小刺,扎得她这几周坐立难安。
苏文慧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
她是新时代的知识女性,是大学老师,她告诉自己,要不卑不亢,要讲道理。
卫国的妈妈是长辈,要尊重,但这里是她的家,生活的主导权,她不能轻易交出去。
她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可当她的目光真正聚焦在楼下那个身影上时,她心里所有刚刚搭建好的,准备用来“斗智斗勇”的堡垒,好像瞬间就晃动了一下。
没有她想象中乡下妇人进城时的局促和怯懦,也没有那种要来“占山为王”的强势和精明。
楼下的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朴素的蓝色布衣,但那身衣服干净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熨过,没有一丝褶皱。
她的身板挺得笔直,坚韧又利落。
最让她心头一震的,是那双眼睛。
隔着这么远,她依然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沉静和通透。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波澜不惊,却好像能把世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不是一个来投靠儿子的老人,那是一个自带主场气场的大家长。
苏文慧扶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礼数要做足。
她强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准备往下走两步,去迎接一下,尽一尽做儿媳的本分。
可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剧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从胃里直冲喉咙。
“唔……”
苏文慧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死死地捂住嘴,想把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强行压下去。
不行!绝对不行!
不能在第一次见面,就在大院门口,当着婆婆和卫国下属的面吐出来!
那太丢人了!
她以后还怎么在这个大院里做人!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和那股无法抗拒的生理性本能进行着殊死搏斗。
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不住地颤抖。
楼下的宋兰芝,眼神何等锐利。
她几乎是立刻就看出了儿媳妇的不对劲。
她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决和专注。
她把手里的一个随身小布包,递给刚搬下网兜、还在喘气的李建军,沉声说了一句:“拿好。”
然后,她迈开步子,快步朝楼梯口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