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火车站。
八十年代的京城火车站,永远人声鼎沸,嘈杂又充满了生命力。
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况且况且”声,巨大的钢铁车身在月台上缓缓停稳。
车门一开,人潮就汹涌而出。
南腔北调的呼喊声,孩子们的哭闹声,列车员高亢的哨子声,还有广播里用标准普通话播报车次信息的声音,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空气里的味道也混杂在一起。
火车头的煤烟味,人们身上的汗味,廉价烟草的辛辣味,还有角落里飘来的方便面香气。
宋兰芝就站在这片嘈杂的中心,却稳稳地扎在原地,没被人群挤动分毫。
她一手一个巨大的麻绳网兜,兜里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撑破。沉重的分量,勒得她指节都有些发白。
但她的身形站得笔直,腰板挺得像院里的小白杨,没有半点狼狈和慌乱。
她五十岁了,眼角有细密的纹路,皮肤是常年劳作留下的健康小麦色。
可那双眼睛,清亮通透,带着一股能看透人心的智慧。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目光从容地扫过出站口涌动的人头,周围的喧嚣好像都传不进她的耳朵。
她在等她的儿子,顾卫国。
电话里,儿子说会亲自来接她。
可她等了快十分钟,依旧没看到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宋兰芝心里一点也不急。
她太了解自己那个儿子了。
穿上那身绿色的军装,他就不是她一个人的儿子,是国家的儿子。
别说是来接她这个当妈的,就是天大的事,只要部队一声令下,他也得立刻归队。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看得起了毛边的信,又看了一遍。
信是半个月前收到的,是儿子顾卫国寄来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刚劲有力。
信里说儿媳妇苏文慧怀孕害喜,吃不太下饭,让她别担心。
可没过两天,一个加急长途电话就追了过来。
电话里,儿子那向来沉稳的声音头一次带上了藏不住的焦急和愧疚,说文慧现在是吃什么吐什么,人眼看着就瘦脱了相,他一个大男人在旁边干着急,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求她这个当妈的赶紧进京支援。
宋兰芝想起儿子在电话里那六神无主的声音,嘴角泛起一丝慈爱的笑意。
傻小子,当了团长,领着上千号人,还是这么个实心眼。
疼媳妇是好事,可光知道着急有什么用?
这过日子,就跟炖肉一样,得用文火慢慢煨,急火攻心,肉炖不烂,还容易把锅烧干了。
她这次来,就是要给儿子这锅快烧干的“家”,添上一瓢最关键的水。
终于,一个穿着崭新军绿色“的确良”衬衫、理着精神板寸头的年轻小伙子,举着一个简陋的纸牌子,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
纸牌子上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接顾卫国同志的母亲。
小伙子脸上带着一丝军人特有的拘谨和见到首长家人的紧张,眼神在人群里焦急地搜寻着。
他一眼就看到了宋兰芝。
没办法,在这一片慌乱拥挤的人潮里,只有这个老太太,气度太不一样了。
她身上穿着一身自己缝制的蓝色斜纹布褂子,料子是普通的棉布,洗得有些发白,但在领口和袖口处,却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平整得像新的一样。
脚上一双千层底的布鞋,鞋面是黑色的灯芯绒,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一看就是花了大力气做的。
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利索、体面和讲究。
“您……您是顾团长的母亲吧?”
小伙子跑到跟前,因为跑得急,有些气喘,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脚,像是在跟首长汇报工作一样,声音洪亮地问。
宋兰芝的目光落在他年轻而真诚的脸上,温和地点了点头。
“是,我就是。”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点北方农村的口音,不土气,反而让人觉得格外踏实和亲切。
“阿姨您好!我是顾团长的警卫员,我叫李建军,您叫我小李就行!”李建军赶紧做自我介绍,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首长他……他今天有个非常紧急的军事会议,实在走不开,特意派我来接您!他还让我跟您说声对不起!”
“好孩子,辛苦你了。”
宋兰芝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快。
她看着眼前这个紧张得脸颊通红的小伙子,就像看到了年轻时的顾卫国。
“卫国他忙国家的大事,我知道。有你来接,就一样,跟他说不用挂在心上。”
宋兰芝的话,瞬间吹散了李建军心里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他原本在来的路上,反反复复准备了一肚子解释和道歉的话,生怕首长的母亲不高兴,觉得自己被慢待了。
现在,一句也用不上了。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老太太,比他想象中要通情达理一百倍,也更让人敬佩。
“阿姨,东西给我吧,我来拿!”
李建军说着,就充满自信地去接宋兰芝手里的两个大网兜。
他看那网兜虽然鼓鼓囊囊的,但毕竟是位老太太提着的,心想应该不会太重。
可他的手一搭上去,脸色就是一变。
好家伙!
这是什么分量!这网兜沉得跟两块石头似的!
他一个在部队里天天进行高强度训练的大小伙子,猛地一提,胳膊竟然控制不住地往下一坠,差点闪了腰。
他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个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壮硕的老太太,是怎么一个人提着这两个大家伙,从几千里外的老家,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过来的。
他涨红了脸,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两个网兜提稳。
“阿姨,这……这里面装的都是啥啊?咋这么沉?”李建军憋着气,满眼都是好奇地问。
宋兰芝看着他吃力的样子,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
“都是些吃的。你嫂子不是害喜吃不下饭吗?我估摸着城里的东西她吃不惯,就带了点老家的东西,给她换换口味。”
她没有细说。
可李建军不知道,这两个在他看来重如泰山的网兜里,装着的是宋兰芝准备用来打赢第一场“京城战役”的全部“兵器库”。
左边那个网兜里,是她亲手晾晒的各种山珍干货。
从老家小兴安岭里采来的、已经泡发筛选过的头茬榛蘑,秋天第一场霜打过之后晒的豆角干,还有几串火红的朝天椒。
最底下,用几层油布仔仔细细包着一块自家熏制的腊肉,肥瘦相间,纹理清晰,光是看着就让人馋得流口水。
右边那个网兜里,更是她压箱底的宝贝。
有她自己家地里新收的、专门挑出来的颗粒最饱满的小米,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这种米熬出来的粥,米油最厚,最是养人。
还有一小袋磨得精细的黄豆面,是她准备用来给儿媳妇做杂粮面食的。
最核心的,是几个用厚厚的棉布和稻草,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玻璃罐子。
一个是她用了三十年的老方子秘制的黄豆酱,只要一小勺,就能让最普通的菜肴变得酱香浓郁,这是她做菜的灵魂。
另一个,是用新蒜腌的糖蒜,腌得恰到好处,酸甜爽口,最是开胃解腻。
在网兜的最底下,还藏着一只用荷叶层层包裹的熏鸡。
这是她用后院那只最壮的走地鸡,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功夫,拿混着柏树枝和果木的青烟慢慢熏出来的。
哪怕隔着厚厚的荷叶和油布,一股霸道的、馋人的烟熏肉香还是丝丝缕缕地往外钻。
这些,就是她这次进京的底气。
儿子在电话里说,儿媳妇是首都的大学老师,金贵着呢。
怀孕后闻不得一点油烟味,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把他心疼得不行。
宋兰芝听着心疼,嘴上却只是沉稳地说:“慌什么?天大的事,还能有吃饭大?等妈过去,保准让她吃得下饭。”
现在,她来了。
带着她的全部家当和一身的本领。
“阿姨,您坐稳了。”
李建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那两个沉重的网兜塞进吉普车的后座,自己坐上驾驶位,发动了车子。
老式的京212吉普发出一声特有的、粗犷的轰鸣,汇入了京城宽阔的马路。
宋兰芝坐在副驾驶上,目光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
八十年代的京城,正在蓬勃地生长着。
高大的苏式建筑和新建的居民楼交错在一起,宽阔的柏油马路上,除了公交车和为数不多的轿车,更多的是叮当作响的自行车洪流。
穿着蓝色、灰色工装的人们和穿着“的确良”、花布裙子的年轻姑娘们擦肩而过,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神采。
这一切都和她熟悉的、宁静的农村不一样。
这里是首都,是她儿子用青春和血汗保卫的地方,也是她未曾谋面的孙子或孙女即将出生的地方。
她心里没有半点乡下人进城的胆怯和不安,反而涌起一股豪情。
这辈子,她靠着一双手,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把儿子拉扯大,让他成了人中龙凤。
现在,她五十岁了,可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了个头。
她不仅要来照顾好儿媳妇,还要在这京城里,活出个新名堂来,不能给儿子丢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