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试结束的**,如同一声冗长而疲惫的叹息,在C栋教学楼冰冷的空气中尖锐地回荡开,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物理力量,瞬间抽干了整栋建筑里紧绷了数小时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紧接着,是如同潮水决堤般的喧哗——桌椅碰撞的哐当声,压抑已久的交谈声、叹息声、甚至零星的欢呼或哀嚎,汇成一股巨大的、嘈杂的声浪,从一扇扇打开的考场门里汹涌而出,迅速填满了空旷的走廊。
人潮开始涌动,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交织着解脱、疲惫、焦虑和麻木,像被无形的洋流裹挟着,从各个考场门口汇入走廊的主干道,然后向着楼梯口的方向奔涌而去,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纸张油墨味,还有考试后特有的、混杂着尘埃的浑浊气息。
薛珩依旧站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背靠着那扇布满冰花的窗,深灰色的大衣像一层凝固的铠甲,将他与这喧嚣的人潮隔绝开来,他仿佛一座孤岛,任凭汹涌的潮水拍打礁石,岿然不动,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攒动的人头、翻飞的衣角,目光锁定着斜对面那间考场金融系所在的教室门口。
人潮从他身边分流而过,带起微弱的气流,卷起他大衣的下摆,偶尔有学生好奇或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无声地弹开,他置若罔闻,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那个小小的出口。
心跳,在胸腔里以一种他无法完全掌控的、沉重的节律搏动着,那不再是精密仪器平稳的运转,更像是一台被强行超频、随时可能宕机的引擎,每一次收缩舒张都带着沉闷的震颤,撞击着肋骨,带来一种陌生的、持续不断的隐痛。
恐慌?
不,比恐慌更复杂,是一种掺杂着焦灼等待、近乎病态的观测渴望,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名为“影响”的隐忧。
他像等待着一个至关重要的实验数据最终输出结果,只是这一次,实验对象不再是一个冰冷的代号“S-07”,而是宋欢柠,而他自己,早已被实验反噬,深陷其中。
时间在喧嚣的人潮涌动中,被拉扯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薛珩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大衣口袋里收紧,触碰到一个冰冷的、方形的硬物——那个崭新的薄荷糖盒,盒底刻着的“Survive≠Endure”仿佛带着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随着人流,缓缓出现在教室门口。
宋欢柠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出来的,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单薄的身体在人潮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汹涌的浪头吞没。她低垂着头,浓密的黑发滑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小截苍白到没有血色的下巴,和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深蓝色的、印着“金融风险管理”字样的题库资料,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近乎实质化的疲惫和空洞,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仅凭着最后一点惯性在移动,没有考后常见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崩溃的迹象,只有一种被彻底消耗殆尽的麻木。
薛珩的心脏猛地一缩,那股陌生的隐痛瞬间加剧,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扫描仪,贪婪地、近乎失礼地捕捉着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微微摇晃的步伐,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她抱着文件夹时用力到指节发白的手……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迅速转化为冰冷的数据流——体力透支临界值、精神高压后疲软期、防御性肢体语言……
完美的样本状态!
教科书般的“高压任务后身心耗竭”反应。
这数据太珍贵了!这是对他前期“压力阈值临界点伴随生理性退行反应”理论假设的有力支撑,他甚至能立刻在脑海中勾勒出她此刻大脑皮层的活动图景:负责逻辑运算的区域彻底沉寂,而掌管原始本能和情绪的边缘系统则在疲惫中低效运转……
研究者的兴奋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压过了胸腔里的隐痛和那点该死的“局中人”的动摇,他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无数分析、推论、待验证的假设喷涌而出,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前倾了身体,像一头准备扑向猎物的猛兽,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更加锐利专注,所有的犹豫、那些关于“影响”和“干扰项”的自我拷问,在纯粹的学术发现面前,似乎都被暂时冻结了。
就在他沉浸在这份冰冷的、属于发现者的亢奋中,甚至开始盘算如何不动声色地“回收”这份珍贵数据时。
变故陡生!
宋欢柠的脚步在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台阶边缘,极其细微地踉跄了一下,那踉跄的幅度极小,在汹涌的人流中几乎难以察觉。她的身体只是极其短暂地失去了平衡,重心微微一晃,随即被她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稳住,立刻恢复了看似正常的步态,整个过程快得像一个错觉。
但薛珩看到了,那瞬间失去平衡的姿态,那强行稳住身体时绷紧的脚踝线条,那随之而来更加苍白的脸色和额角瞬间沁出的、在惨白灯光下反光的细密冷汗……像一道无声的、却无比刺眼的警报,狠狠撕裂了他刚刚构筑起的、冰冷的研究者视角。
轰——
大脑里高速运转的分析程序瞬间卡死,所有的兴奋、所有的观察数据、所有冰冷的理论推演,在那一个踉跄面前,如同脆弱的玻璃般轰然碎裂。
变量失控!
样本状态异常!
潜在物理损伤风险!
一连串冰冷的、带着红色惊叹号的警报瞬间刷屏了他所有的思维回路,不是学术意义上的风险,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本能的、名为“她可能会摔倒”的恐慌。
这股恐慌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霸道,完全脱离了理性的控制,它像一股灼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薛珩精心构筑的、名为“研究者”的冰层,胸腔里那股隐痛猛地炸开,化作尖锐的刺痛,直刺心脏,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血液流速的骤然加快,指尖瞬间变得冰凉。
什么数据?什么理论?什么幸存者偏差?
在这一刻,统统失去了意义!
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疯狂闪烁的念头:她需要糖,需要能量,需要立刻补充血糖防止更严重的眩晕甚至摔倒。
行动先于思考,身体的本能彻底压倒了被反噬后残留的、名为“观测距离”的理性枷锁。
薛珩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从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射出,深灰色的大衣下摆带起一阵凌厉的风,瞬间割开了喧嚣的人潮。
他的动作迅捷、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目标明确地冲向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宋欢柠只觉得一股带着冷冽薄荷气息的风猛地从侧面袭来,她甚至来不及反应,手腕就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死死攥住,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钳制感,瞬间阻止了她虚浮向前的脚步,也捏得她腕骨生疼。
她惊愕地、带着被冒犯的怒意猛地抬起头,
撞入眼帘的,是薛珩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此刻不再是平日的深邃平静,而是翻涌着一种宋欢柠从未见过的、近乎失控的情绪风暴,焦灼、紧张、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的脸色绷得很紧,下颌线咬出一道冷硬的弧度,额角甚至沁出了一点细密的汗珠,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微微反光。
“拿着!”
一个低沉、急促、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声音,几乎是砸进了宋欢柠的耳朵里。
下一秒,一个冰冷的、方形的硬物,被薛珩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强行塞进了她另一只空着的手里。
是一盒崭新的薄荷糖。
薛珩甚至没有给她任何拒绝或询问的时间,在将糖盒塞进她手中的瞬间,他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一紧,像是要将她彻底定在原地,又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确认。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褪尽的焦灼,有完成某种强制性“投喂”后的决断,更深处,似乎还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更汹涌的暗流。
然后,在宋欢柠惊愕、茫然、甚至带着一丝愤怒的目光注视下,薛珩猛地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像被烫到一般,迅速转身。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深灰色的身影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狼狈的速度,重新扎进了尚未完全散去的人潮中,几个闪身,便彻底消失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快得像一道被惊散的幽灵。
只留下宋欢柠一个人,僵硬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手腕上,被他攥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冰凉的指痕,隐隐作痛。
另一只手里,那个浅绿色的薄荷糖盒,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冰冷而突兀。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薄荷气息,和他刚才靠近时带来的、带着一丝汗意的、灼热的呼吸。
周围喧嚣的人潮依旧在涌动,像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宋欢柠缓缓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掌心里那个薄荷糖盒,浅绿色的包装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冰冷的、带着巨大问号的坐标。
盒底那几行潦草刻下的字迹,仿佛隔着塑料壳在灼烧她的掌心:
Survive≠Endure.
解构它
——变量
而那个刚刚强行执行了“投喂”命令、又仓皇逃离的“变量”……
他投喂的,究竟是冰冷的能量补充剂?
还是……一颗连他自己都尚未命名的、滚烫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