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连绵数日的梅雨搅得人心中发霉。裴明锦在裴家老宅逼仄昏暗的阁楼里拂去积尘，
指尖滑过父亲裴延生前整理的一卷卷宫廷誊录。一缕怪异香气钻进鼻腔，
似新墨中混着陈旧血腥。她眉心一跳，循着这微弱线索抽出一卷毫不起眼的宗正寺旧录。
动作间，藏在角落的一枚物件随之滚落。她俯身拾起。半枚断裂的玉蝉，通体润白，
唯断裂处沁着抹凝固乌黑，似干涸的血，黏着几丝腐朽的木屑碎末。玉蝉温润，
裂口处的刺目乌红却格外突兀。她脑中轰然一响，父亲裴延“失足坠楼”前那夜，
玄紫官袍袖口也无意沾着类似木屑。木屑，香气，宫录……如几枚散落的棋子，
骤然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起，指向森然的棋局尽头。寒意顺着脊骨蛇行而上。父亲之死，
绝非意外。屋外雨声滂沱，裴明锦攥紧那半枚冰冷玉蝉，指节用力到泛白，
胸口被撕裂的痛楚翻涌而上。她仰头阖眼，生生逼回眼底的涩意。睁眼时，眸底幽潭凝冰，
锋芒深藏，只余一片沉寂的清明。权势煊赫的尚书令萧府前，石狮威严。细雨如丝，
裴明锦撑着柄素伞，孤身立在阶下，翠色襦裙被濡湿，透出更深沉的颜色。门房斜睨着她，
眼神倨傲。“小女求见萧相，有旧事禀报。”她抬眸，唇角漾开一丝极淡的笑纹，毫无怯色。
声音清泠平静，穿过雨幕，“烦请通传，裴氏女明锦，解‘天书’之惑而来。
”不知是“裴氏”二字起了效用，还是“天书”二字触动了什么神经，不多时，
侧门“吱呀”打开。一名青衣僚属踏雨而出，目光锐利如鹰隼，上下扫视她一遍，
视线最后落在她坦然摊开的掌心——那半枚触目的血玉蝉之上。“随我来。
”萧凛在花厅等她。他临窗而立，身形颀长，一袭玄色常服，
侧脸轮廓在窗纸透入的薄光里显得格外冷硬。听到珠帘响动，他并未回头。“裴氏女？
”语气平淡无波，如同讨论窗外雨势。裴明锦微微福身：“是。大人容禀。小女斗胆求见，
因在亡父旧物中偶得一残卷，识得些古怪书契，人称‘天书’。”她声音不高，
每个字却清晰落在他耳中，“巧了，其中一页，绘有一蝉纹，断痕…”她顿了顿，
目光若有若无掠过他肩头，“似与家父所佩旧物，严丝合缝。”萧凛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邃，
似淬寒潭深水，一寸寸笼罩住眼前女子素净而沉着的脸。他不问玉蝉，更不问“天书”，
只沉默审视。庭中雨声淅沥，衬得厅内落针可闻，无形威压弥漫。许久，他方开口，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解语花倒是见过不少。只是这‘天书’险恶，稍有不慎，
身死名灭，寻常女子难逃火舌焚身之祸。裴小娘子胆识，令萧某刮目。”这话像试探，
更似警告。裴明锦莞尔：“不敢言胆识。只知遇事莫慌，腹中空空才易失措罢了。
”她笑容不减，目光却敏锐捕捉到那青衣僚属从院角一闪而过的身影。夜半三更，
相府后宅一片死寂，唯独最深处那间不起眼书阁，隐有灯光摇曳不定，诡异地映在纸窗上。
裴明锦无声潜行于廊柱暗影之间，动作轻盈似猫。“吱呀”一声轻响，她推开虚掩的门扉，
一股浓郁刺鼻的桐油味扑面冲来。浓烟扑面，火光已在屋角腾起。屋室凌乱，有人来过，
又匆匆走了。火光舔舐着书案卷轴。裴明锦眉心一蹙，目光电扫。书架角落，
几截新割断的麻绳散落在地，切口异常平整。不远处，打翻的桐油桶犹在滴淌。她疾步上前，
不顾烟火，在满室狼藉的灰烬和杂物中翻找，
指尖猝然一顿——触到几片极其细碎、尚未烧尽的硬物残骸。她迅速捻起，
用素帕包好藏入袖袋。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轻微、利刃破风的异响！裴明锦猛地旋身避开，
一道暗沉沉的黑影擦着她脸颊掠过，带起凛冽劲风。火光映亮对方蒙面下的眼，凶狠如狼。
电光火石间，她从宽袖里摸出了一截削好的甘蔗段，竟在千钧一发的对峙中，
不紧不慢地啃咬了一口，甘蔗渣随意吐在地上。青蔗清甜润口。“啧，”她嚼着甘蔗，
声音竟带着几分夜半闲聊般的不合时宜的轻松，“杀人放火这等辛苦事，也不备点零嘴提神？
”她慢条斯理又咬下一节，“可惜了，甜得发腻，看来纵火的手艺倒不如甘蔗选得好。
”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暴戾，短匕再次凶狠刺来！刀锋裹挟必杀之意。
裴明锦侧身急避，眼角余光捕捉到门外更深沉的暗影中另一个人形轮廓的存在——修长，
冷肃，是萧凛。她心念急转，避开致命一击的同时，
口中却嚷得清晰无比：“相爷好大的面子！请我来解谜，就是放火又放狗？
”她将啃剩的甘蔗根往那杀手面门一抛，逼得对方急闪。自己却借着这空隙，不退反进，
踉跄着直扑门口萧凛的方向，仿佛力竭不支。那蒙面人果然上当，以为她慌不择路，
猱身再刺！锋刃直指她背后要害。就在匕尖将要刺入裴明锦背脊的刹那，
一直冷眼旁观的萧凛终于动了。宽袖微扬，动作快得只剩玄色袖影一闪。“铮”一声脆响！
一道寒芒自他袖中闪电劈出，精准无比地斩断了蒙面杀手的匕首！
刀尖带着半截断刃铿然坠地。裴明锦失去平衡，“哎呀”一声扑入萧凛怀中。浓烟中，
他身形纹丝不动，扶住她肩臂的手掌，冰冷坚硬如铁钳。那蒙面人见势不妙，竟毫不犹豫，
闪电般掏出备好的药丸塞入口中，喉头滚动一下，整个人瞬间委顿在地，没了声息。
萧凛垂眸，冰冷的目光落在裴明锦脸上，审视她每一丝表情。她喘着气抬头，额上沾了烟灰，
显得几分狼狈，眼底却无恐惧，反而漾着一层奇异的、近乎挑衅的亮光。
“相爷袖中好快的刀！”她似赞叹又似感慨，
目光却凝在他方才挥袖斩匕时露出的那截精钢吞口上，“咦？”她突然靠得更近，
鼻尖几乎要触到那玄铁剑柄下方悬着的一小段不起眼的旧剑穗，“这穗头编法…好生眼熟。
”她伸出指尖，眼看就要触及那暗红色的、磨损的丝线盘纽，
“前些年抄家灭门的前朝‘苍梧营’叛军余党身上，常用此结佩挂兵符信物，
不知——”“咔”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轻响！她的话戛然而止。
痛楚排山倒海般自手腕传来。萧凛捏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
几乎要将那纤细腕骨当场碾碎！他眸中寒光大盛，锐利刺骨：“你胆子不小。
”剧痛让她小脸瞬间煞白，额角渗出冷汗，呼吸亦是一窒。
然而眼底那抹奇异的光彩非但未灭，反而在剧痛激发下，宛如烛火浇油，“轰”地爆燃起来，
亮得惊心动魄。“哈…”极轻的气声自她齿缝挤出，带着扭曲的笑意。裴明锦不退不避，
反而借势踮起脚尖，染了烟灰的脸向前猛然凑近。在那股腕骨欲裂的剧痛中，
她竟做出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温热柔软的唇，狠狠地、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印上了他冰冷剑锋上尤未干透的、方才斩杀刺客时溅落的血珠！
铁腥与一丝清浅甘蔗余味混合，弥漫开来。萧凛瞳孔骤然一缩，握剑的手竟罕有地僵了一瞬！
“嘶…大人这般用力，”她抬起眼看他，唇瓣离开沾血的剑刃，留下一点刺目的红痕，
衬着苍白的脸，妖异又决绝，喘息着，声音却是清晰锐利，“是怕我这双眼睛，
当真看出那剑穗…与前朝叛军余孽的保命符结法……系出同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
握住她的那只铁腕，骤然又紧了几分，寒意透过皮肤，直刺骨髓。萧凛深沉如古井的眼中，
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杀意，冰冷，纯粹，如同盯住了猎物的毒蛇之瞳。花厅里，
连香炉中青烟也凝滞了。空气沉重得像是吸饱了水的棉絮，沉沉坠入肺腑。
萧凛已换过一身玄色深衣，衬得面色愈加冷峻如冰。他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扶手椅上，
手中把玩着一枚棋枰上拈起的温润云子，半晌未语，只那修长指节缓慢捻动的动作，
泄露一丝压抑的风暴。“说吧，”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远处闷雷的余响，
却字字带着无形的切割之力，“前朝余孽的符结剑穗……裴小娘子知道的，似乎不少？
意欲何为？”那云子在他指尖承受着力道，细微的摩擦声咯吱作响。
裴明锦忍着腕上依然残留的钝痛，面上却扬起一抹极淡的、甚至有些惫懒的笑意。
她将手缩回袖中藏起瘀痕，不疾不徐地从袖袋里取出一方素绢展开，
露出里面几片焦黑的硬物残骸。“大人明鉴，小女只想求个公道，”她声音清泠，
如同碎冰击玉，将这沉重的空气刺穿一线缝隙，“方才相府‘书阁失火’，小女命大未死，
顺手捡了点有趣残片，”指尖点向其中一片尤其焦黑的碎屑，隐隐残留着奇特的纹理间隙，
“甘蔗渣。”萧凛捻动棋子的动作停了刹那。“说来也巧，
”裴明锦抬眼迎上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唇边那丝笑意竟透出几分凉薄的调侃，
“家父早年专精刑名，曾于秘档中留一偏方：若急火焚字，以寻常蜜糖合特殊药材覆之，
十之八九可复原八成以上。奈何蜜糖易得，合药不易。”她故意顿了顿，
目光落在案几上萧凛茶盏旁摆放的一小碟青翠蔗块上，那是建康权贵风靡的雅致点心，
“倒是这榨尽了汁水的甘蔗渣，若在灰烬将冷未冷时均匀铺盖其上，
只需静置半日……”她声音轻缓，每个字却似重锤落下：“被焚毁的墨痕字迹，
自会如雨后枯草，纤毫毕现。”素绢被无声地推至案几边缘，
那几片焦黑碎屑如同炭火烧透的骸骨，静静卧在那里。萧凛低垂的视线在碎渣上凝了一瞬，
随即抬起。他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或慌乱的表情，依旧是山岳般的沉稳，
只是眼底深处似有最寒冽的风刀霜剑悄然旋转，盯着裴明锦，
那目光利得似要剐下她一层皮肉。“好手段。”许久，萧凛才缓缓开口，三个字吐得极慢，
像在齿间研磨了一遍，“裴延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他放下手中几乎被捏出印痕的云子，
指尖轻轻敲击紫檀案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合着窗外远处隐隐传来的宫漏报时声，一声声，
叩在人紧绷的心弦上。“既是如此能人，”他语气倏然转冷，“明夜子时，
替本相入宫取回一物。”并非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律令，“内苑西北角，有废黜冷宫一所。
枯井下三尺，埋有一紫檀小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掌控生死的漠然，“取它出来。活，
则许你公道路引；死，世间无人再知裴氏。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像冰原上裂开的一道细缝：“对了，
匣中物贵重，取时须备‘引信’。”目光最终落在她腕骨的方向，那力量残存的方位，
“以血试之，方得开门。小娘子聪慧，自当领会。”字字如刀。裴明锦心头骤然一缩。冷宫？
枯井？紫檀小匣？以血为引？这分明是阎王请柬！但“裴氏”二字，沉甸甸砸在她心头。
迎着那毒蛇般噬人的目光，裴明锦脸上那抹凉淡笑意反而加深了些，
像一泓死水终被投入石子，漾起细小却固执的涟漪。
她甚至慢条斯理地从袖袋里又摸出半截未啃完的甘蔗，凑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脆响声在死寂的花厅里格外清晰。“甘蔗好啊，清清甜甜。”她嚼着，望向窗外沉沉夜色，
语气近乎轻快，“比起命悬一线，还是啃点这个实在。”齿间沁出汁水，沾湿了唇瓣，
在烛光下映出一点薄薄的光泽，与此刻的危险格格不入，“不过既然是大人要的东西，
”她咽下甘汁，转回目光，平静地与萧凛对视，“小女尽力而为便是。”她顿了顿，
唇角弧度更深，“只是莫怪我没提醒大人，‘丹朱弑父’为何事败？皆因刀刃砍钝，
拖泥带水。做事，得利落才好。”长夜如墨，暴风雨骤然降临，
豆大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乱响，似万千铁蹄踏破宫阙。承元殿外，
火光与刀兵撞响撕裂雨幕。宫变！终于撕开了最后的伪装。裴明锦却未与叛军缠斗。
她身影如鬼魅逆流而上，在混乱的人潮与刀光剑影中，竟孤身潜入萧凛书房密室！
烛火被她撞得摇曳欲灭，映着书案之上。一封新写就、墨迹淋漓的密信，赫然铺开！
收信之名，赫然是——北境胡人大单于！火光、剑影、喊杀声皆被挡在门外。
裴明锦立在书案前，目光死死钉在那几行染血的墨迹上——结盟、军力部署、割让城池。
字字句句，皆坐实了她父亲乃至无数忠魂枉死的根源！这岂是权臣弄权？这分明是卖国！
胸腔似被巨锤击中，窒息般闷痛后，是焚心蚀骨的恨！裴明锦猛地将那份密信扯过，
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狠狠攥紧。信纸在她手中扭曲、变形。
承元殿的大门在一声轰然巨响中被巨木撞开！暴雨裹着寒气灌入，带着血腥与铁锈的味道。
殿内，龙椅尚在，幼帝瑟瑟抱在惊慌的老太傅怀中。而丹墀之下，挡在御座之前的唯一身影，
纤薄却笔挺如青锋——是裴明锦。她竟不知何时换上副轻甲！甲片黯淡无光，显然仓促拾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