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柯念一回到家，没像往常那样喊我。她站在玄关，低着头。小小的身体缩着，

像一个漏了气的玩偶。我坐在沙发上，手里的平板还亮着。我抬头看她，没出声。

视线从她校服袖口裂开的缝滑过。白色的棉絮探出头，脏兮兮的。然后是她怀里抱着的画册。

那本她最喜欢的《星空小马》。封面上，那匹蓝色的小马被一道红色的叉贯穿。

水彩笔的颜料晕开了，洇成一团，像一块干掉的血。柯念一不看我。

她把画册轻轻放到鞋柜上，动作小心得好像那是一块玻璃。她弯下腰，解鞋带。

小小的手指笨拙地扯着，解不开。试了一次，又试了一次。我放下平板，站起来，

走到她跟前。我没碰那本画册，也没去帮她解鞋带。我只是看着她。客厅里很安静。

只有冰箱低低地嗡嗡作响。柯念一终于放弃了鞋带，抬起头。她的眼圈是红的，

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妈妈，”她声音很小，“画册……是我不小心弄坏的。

”我嗯了一声。我拿起自己的手机，解锁屏幕，找到通讯录里班主任的名字。电话拨了出去。

等待接通的“嘟嘟”声，在安静里显得格外响。电话通了。“张老师，你好。

”我的声音很平，没有一点起伏。“我是柯念一的妈妈。关于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我想，

我们需要聊一下。”2挂了电话，我给柯念一倒了杯温水。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水汽氤氲，模糊了她的脸。我坐回沙发，脑子里却不是女儿的事。是庄曼琳。

这个名字像一颗埋在牙龈里的钉子，平时感觉不到，一被触动，就牵扯着神经，隐隐作痛。

五年前，在幻方科技，我是首席场景设计师。庄曼琳是我的直属上司，项目总监。

她很会说话，也很会做人。开会时永远引经据典，PPT做得天衣无缝。对着老板，

她是能力出众的干将。对着我们，她是知心体贴的大姐。我信了。那个叫“尘埃”的项目，

是我熬了三百多个夜晚，一个像素一个像素磨出来的。世界观的构架，美术风格的定调，

核心场景的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都刻着我的名字。项目封测前一周，

庄曼依把我叫进办公室。她说：“柯蓝，你最近太累了，休个假吧。公司特批的，带薪。

剩下的收尾工作，我来。”她笑得像春风一样和煦。我当时感激得差点掉眼泪。

等我休假回来，项目已经上线，并且大获成功。庆功会上，庄曼琳作为项目总监，

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所有人的掌声。大屏幕上滚动的开发人员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

我的心血，我的“尘埃”，成了她平步青云的阶梯。她穿着高定的礼服，踩着我的骨头，

笑靥如花。我去问她。她还是那样笑着，给我倒了杯咖啡。她说：“柯蓝，

你是个有才华的设计师，但太年轻，不懂得团队合作。这个项目是大家努力的结果，

过分强调个人，对团队不好。”她说：“你的设计稿太超前，不商业。

我帮你做了很多‘优化’，才有了现在的市场表现。”她轻描淡写地，就把我的创造，

变成了她的“优化”。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像你精心养大的孩子，

被人生生抢走，还反过来说你不会养。第二天，我递了辞职信。我没有闹，也没有去申诉。

我知道没用。她是总监，人脉通天。而我，只是一个设计师。在庞大的公司体系里，

一颗螺丝钉的消失，不会有任何声响。我以为，离开那个地方，就能把这一切都埋葬。

没想到，五年后，这颗钉子，以另一种方式，再次扎进了我的生活。这一次，

它扎在了我女儿身上。3第二天一早，我送柯念一到校门口，然后给张老师打了电话。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茶馆见了面。张老师是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年轻女孩，戴着眼镜，

说话细声细气。她显得很紧张，两只手不停地搅着。“柯女士，”她先开口，

“念一是个很乖的孩子，平时在班里很安静，画画特别好。”我点点头，没接话，

等着她说下去。“昨天下午活动课，是发生了一点小冲突。”她推了推眼镜，

“就是……孩子们抢着看念一的画册，不小心，就撕坏了。”“不小心？

”我重复着这三个字，看着她的眼睛。张老师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是，小孩子嘛，

手没个轻重。我已经批评过那几个孩子了。她们也知道错了。”“哪几个孩子？”我问。

“就是……庄晓璇她们几个。”她含糊地说。庄晓璇。庄曼琳的女儿。

我心里那颗钉子又开始疼。“张老师，”我放缓了声音，“我的女儿，

昨天回家后一句话都不说。她最喜欢的画册被毁了，校服的袖子也破了。她告诉我，

是她‘不小心’弄的。现在您告诉我，也是‘不小心’。”我顿了顿，继续说：“您觉得，

这是一个一年级孩子，在‘不小心’之后该有的正常反应吗？”张老师的脸有点白。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要掩饰自己的不安。“柯女士，我知道您心疼孩子。

庄晓璇的妈妈也跟我沟通过了，她说愿意赔偿画册，也会让晓璇给念一道歉。您看，

事情到这里，是不是可以……”“不可以。”我打断她。“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要一句道歉，

或者一本新画册的赔偿。”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是想知道，真相是什么。

”张老师不说话了，低着头，手指抠着桌布的边缘。茶馆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柯女士，

有些事……我们做老师的也很为难。庄晓璇的妈妈，是学校家委会的副会长，

还给学校捐赠过一批多媒体设备。”她的声音更低了。“她说，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

不希望我们小题大做，影响班级团结。”我明白了。这不是“不小心”，

也不是“小打小闹”。这是一场被成人权力粉饰过的霸凌。从茶馆出来，我心里一片冰冷。

回到家，柯念一已经睡了午觉。我走到她的床边，看着她熟睡的脸。

我轻轻拉开她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她的书包。我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课本，

练习册，文具盒，水壶。在书包最里面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纸团。我把它拿出来，

慢慢展开。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被揉得皱皱巴巴。上面用铅笔，

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不准告诉妈妈，不然就让你在学校消失！”落款，

画着一个潦草的皇冠。皇冠下面，写着三个字。“公主团”。4我把那张纸条抚平，

放在桌上，用一本厚书压着。铅笔的字迹很重，几乎要划破纸背。

能想象出写下这行字的孩子，用了多大的力气。“让你在学校消失。”我盯着这几个字，

指尖一阵阵发凉。这是孩子的话吗？还是说，这只是某个成年人话语的拙劣模仿？

我打开电脑，登录了“启明星国际小学”的校园APP。这是一个功能齐全的平台，

老师发布通知，家长在线交流，班级相册里记录着孩子们每天的活动。

我点开一年级二班的相册。最新的照片是昨天下午活动课拍的。一群孩子在草坪上做游戏，

笑得很开心。柯念一不在里面。我一张一张地往前翻。然后，我看到了一张合影。

几个女孩簇拥着一个穿粉色公主裙的女孩，笑得众星捧月。那个穿公主裙的女孩，

就是庄晓璇。我放大了照片。在她们几个女孩的校服袖子上，都别着一个自制的小小袖标。

粉色的底，上面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个皇冠。和纸条上的落款一模一样。这就是“公主团”。

我点开庄晓璇的头像，进入她的个人主页。监护人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名字。

父亲：庄锐。母亲：庄曼琳。照片里，庄曼琳挽着丈夫的胳膊，对着镜头微笑。

还是那副精致优雅的样子，岁月似乎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我关掉APP，靠在椅子上，

闭上了眼睛。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了。庄曼琳。庄晓璇。“公主团”。撕碎的画册。

威胁的纸条。这不是偶然，也不是巧合。这是一种基因的延续。在职场上，

庄曼琳窃取我的心血，让我“消失”在项目名单里。在校园里，她的女儿有样学样，

用威胁的方式，让我的女儿“消失”在正常的人际交往中。她们的方式，如出一辙。

客厅的石英钟，滴答，滴答，走得不紧不慢。我睁开眼，拿起手机。我需要和庄曼琳谈谈。

我没有她的私人电话，但我有她的微信。辞职后，我没有删掉任何一个前同事，

只是把他们都分组到了“已归档”里。我找到她的头像，

那是一张她在某个行业峰会上演讲的照片，自信又专业。我点开对话框，开始打字。

“庄总监，你好，我是柯蓝。”想了想，我删掉了“总监”两个字。“庄曼琳，

我是柯念一的妈妈，柯蓝。我女儿在学校遇到了一些问题，我认为和你的女儿庄晓璇有关。

明天有时间吗？我们见一面。”我的手指停在“发送”键上。

我能想象到她看到这条信息时的表情。或许是惊讶，或许是不屑。她大概早就忘了我是谁。

或者，她记得，但只把我当成一个被她轻易碾过的失败者。

一个辞职后就销声匿迹的全职妈妈。她会怎么回复？“你是谁？”“没时间。

”“小孩子的事，找老师就行了。”我的脑子里，像设计师的“逻辑建模”一样，

开始飞速推演各种可能性，以及我的应对策略。无论如何，这一面，必须见。我深吸一口气，

按下了发送。5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庄曼琳回复得很快，只有寥寥几个字。“明天下午三点，

星渡咖啡。”没有问候，没有疑问，甚至没有一个标点符号。

像是在下达一个不容置喙的指令。这是她的风格。高效，冷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掌控感。

也好。省去了我费口舌的周旋。第二天下午，我提前十五分钟到了星渡咖啡。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光线很好，能看清街上人来人往。这里离幻方科技不远，

是他们公司高层喜欢谈事的地方。我点了一杯美式，没加糖没加奶。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我没有穿得很正式，只是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牛仔裤。

我不想让这次见面，看起来像一场职场上的对决。虽然，它本质上就是。三点整，

庄曼琳准时出现。她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香槟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

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走路带风。她还是老样子，像一个随时准备上战场的女将军。

她径直向我走来，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把手里的爱马仕包随手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柯蓝。”她开口，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那眼神里，

带着一丝我熟悉的审视和不加掩饰的优越感。“好久不见，”她淡淡地说，

“你看起来……很清闲。”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想说，你看看你，

一个围着孩子和厨房打转的全职妈妈，早已没了当年的锐气。而我，

依然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总监。我没接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服务生走过来，

她头也不抬地说：“一杯猫屎，谢谢。”然后，她把目光重新投向我，身体微微后仰，

靠在椅背上，摆出一个谈判的姿态。“说吧，什么事？”她端起桌上的柠檬水喝了一口，

“我只有半个小时，四点钟公司还有个会。”我从随身的布包里，

拿出那本被撕坏的《星空小马》。我把它推到她面前。她瞥了一眼，眉毛都没动一下。“哦，

这个啊。”她说，语气轻描淡写，“张老师跟我说了。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罢了。

”她打开手包，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放在桌上，推向我。“这个，

够赔你一本新的了吧？再给你女儿买点零食，算是我家晓璇的歉意。”她的动作很随意，

就像在打发一个上门乞讨的叫花子。我看着那几张钱，没有动。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在她面前的钞票上镀上一层金边。一切都显得那么体面，

又那么刺眼。“庄总监，”我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五年前，你用一个总监的职位，

拿走了我的项目。现在，你想用几百块钱，拿走我女儿的尊严。”我抬起头，

直视着她的眼睛。“看来这些年，你的本事，一点长进都没有。”6庄曼琳的脸色变了。

那张始终保持着得体微笑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柯蓝，你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如果你觉得钱少，可以开口。但别拿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在这里阴阳怪气。”她顿了顿，端起服务生刚送来的咖啡，轻轻吹了口气。

“我以为你辞职后，人会成熟一点。没想到，还是这么偏激，这么……上不了台面。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戳向我的痛处。偏激。上不了台面。

当年我去找她对质时，她也是用类似的词语来定义我的。她说我格局太小，

不懂得从大局出发。我笑了笑，从布包里拿出另一件东西。一台平板电脑。

我把它推到桌子中央，推到那几张钞票旁边。“这是什么？”庄曼琳皱起眉，

眼神里带着警惕。“没什么。”我说，“就是一段‘小孩子闹着玩’的视频。

”我按下了播放键。屏幕亮起，画面有些晃动，拍摄角度看得出是**的。

地点是学校的艺术教室。视频里，柯念一正坐在角落里画画。

庄晓璇带着另外两个女孩走了过去。“柯念一，把你手里的画笔给我。”庄晓璇的声音清脆，

但带着不容反抗的命令口气。柯念一没说话，只是把画笔握得更紧了。“我让你给我！

”庄晓璇伸手就去抢。柯念一护着画笔，站了起来，想躲开。“你妈妈都没工作，

你凭什么用这么好的画笔？”庄晓璇的声音尖利起来，“我妈妈是总监，能赚很多钱！

你的东西，就该给我玩！”另外两个女孩也围上来，开始推搡柯念一。视频里，

我的女儿像一只被围住的小兽，孤立无援。然后，画笔被抢走了。画册掉在地上，

被庄晓璇一脚踩住，狠狠地碾了碾。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咖啡馆里依然流淌着爵士乐，

但我耳边，只有视频里庄晓璇那句尖锐的话，在反复回响。“我妈妈是总监，你妈妈没工作。

”我关掉视频，抬起头。我对面的庄曼琳，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那是铁青，

是惨白，是一种精心维持的体面被当众撕碎后的震惊和羞恼。她握着咖啡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你……”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平静地看着她，把刚才她说过的话，

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庄总监，小孩子确实不懂事。”“但她们说的话，

都是从大人那里学的。”7那几张红色的钞票，还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此刻，

它们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庄曼琳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傲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你从哪弄到的视频？”她问，声音压得很低，

像是在审问一个犯人。“这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视频里的内容，是不是事实？

”她没说话，但紧绷的下颌线已经说明了一切。“你想怎么样？

”她终于放弃了追问视频的来源，转而进入了下一个议题。她的反应很快，不愧是总监。

发现一招没用，立刻切换策略。“第一，公开道歉。”我说，“不是私下里，

也不是在老师办公室。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庄晓璇，要亲自对我女儿道歉。为她说过的话，

做过的事。”“不可能！”庄曼琳立刻反驳，“这会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被抢走画笔，

被撕掉画册，被威胁‘在学校消失’的时候，我的女儿，难道就没有心理阴ઉ影吗？

”我反问。庄曼琳的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第二，”我继续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那个所谓的‘公主团’，必须解散。校园里，不应该存在这种拉帮结派，

欺负同学的小团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她，一字一顿，

“你要在家长群里，就你女儿的言行，以及背后反映出的家庭教育问题，向所有家长，

做一个深刻的说明。”我说完了。咖啡馆里很安静。我能听到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她大概从未被人这样要求过。尤其，是被她眼中的一个“失败者”。“柯蓝，”她开口，

声音里带着一丝威胁的意味，“你这是在敲诈。”“不。”我摇摇头，

“我只是在讨一个公道。为我的女儿，也为我自己。”“你以为，

你拿着这么一段不知道从哪来的视频，就能威胁我？”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柯蓝，

我劝你想清楚。我是在跟你好好商量，别把事情闹得太难看。”“闹得难看？”我笑了，

“庄总监，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从你女儿抢我女儿画笔的那一刻起，事情，

就已经很难看了。”我站起身，把那几张钞票，推回到她的手边。“钱，你收回去。

我的女儿，不需要你的施舍。”“我的三个要求，请你在二十四小时内给我答复。否则，

这段视频，会出现在什么地方，我就不能保证了。”我说完，没再看她，转身就走。

走出咖啡馆，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深吸了一口气，城市的喧嚣涌入耳朵。我知道，

这只是第一回合。庄曼琳不会轻易妥协。她这样的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一场硬仗，

才刚刚开始。8回到家，我没有立刻看到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庄曼琳没有联系我。

家长群里也一片平静。仿佛下午那场对峙，只是一场幻觉。但我知道，

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庄曼琳这样的人，不会坐以待毙。她沉默，就意味着她在布局。

我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我手头的东西。那段视频，是我唯一的武器。视频的来源，

是一个匿名的邮件。发件人没有留下任何信息，

只在邮件正文里写了一句话：“我看不惯她们的做法，但我不敢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