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的曲江，春意正酽醺。

粼粼波光揉碎了画舫笙歌，岸畔杨柳拂动着锦绣衣香。一众华服贵女聚在临水的敞轩内，衣香鬓影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刺向角落。

卫国公府的嫡长女温归晚独自坐着，手中一盏清茶，指尖微微泛白。她身侧的空气仿佛凝滞，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几名贵女交换着戏谑的眼神，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不通文墨，偏要来这曲江宴，岂非自取其辱？”“嫡长女？空有名头罢了，泥塑木雕似的，无趣得紧。”

推搡与低笑如针般扎来。温归晚垂着眼，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正要起身，轩中却陡然爆出一阵喝彩。

焦点早已转移。

人群中央，她的妹妹，温揽月，正被众星拱月般围拢。那张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此刻流光溢彩，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毫不谦逊的自信。她执笔立于铺开的雪浪笺前，唇角微扬，享受着四周的惊叹与奉承。

“揽月妹妹才思敏捷，前日那首‘明月几时有’已是绝唱，今日不知又有何等佳作？”“怕是连宫中的学士都要惊叹呢！”

温揽月笑意更深，目光扫过在场诸多青年才俊，尤其在几位皇子与世家嫡子身上流转，带着志在必得的微光。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

“今日曲江春景，令人心折。小妹不才，偶得一首《春江花月夜》，愿与诸位品评——”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诗句方起，满场皆寂。这气象，这辞藻，超乎想象。温揽月享受着这绝对的寂静，笔尖饱蘸浓墨，便要落笔。

就在这一瞬！

一股撕裂魂魄般的剧痛，毫无征兆地同时贯穿了姐妹二人的头颅！

温归晚闷哼一声，手中茶盏“啪”地坠落，清脆的碎裂声在骤然死寂的敞轩里炸开。碎瓷四溅，一片锋利的青瓷片上，映出她倏然抬起的双眼——那里面，前一刻的隐忍退避荡然无存，只剩下历经地狱焚风后淬炼出的冰冷，幽深如渊，锐利如刀。

几乎同时，温揽月扶住了额角，身形一晃。那剧烈的眩晕感攫住了她，无数纷乱的画面冲击着脑海——十里红妆、洞房花烛、冷漠的夫婿、内宅的倾轧、最后是那封休书，轻飘飘，却将她所有的骄傲砸得粉碎……不，不止，还有更多，是高楼广厦，光怪陆离，是另一个灵魂的记忆……

痛楚潮水般退去。

时间仿佛重新流动。

温揽月率先回神，她猛地低头，掩饰住自己剧烈起伏的心绪。指尖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狂喜。她回来了！她竟然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决定她命运转折点的花朝节！那些诗词，那些未来的轨迹，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走错！她定要将那最好的姻缘、最尊荣的地位，牢牢攥在手中！

她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笑声，再抬头时，脸上已换上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茫然的柔弱。

而另一边，温归晚缓缓直起身。她没有去看任何人，目光只落在脚边的碎瓷上。那冰冷的瓷片，正如她此刻的心。前世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飞掠——被设计换婚、嫁入那个表面光鲜内里腐朽的家族、婆婆的刻薄、丈夫的冷漠、妾室的欺凌、最后在那个寒冷的冬夜咳尽最后一口气……而她那好妹妹，用着不知从何处窃来的诗词，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良缘，却又不知珍惜，最终也不过是休弃下堂的结局。

可笑，可悲，可恨。

苍天有眼，竟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世，什么温婉贤淑，什么忍让克己，她都不要了。她只要那些负她、欺她、辱她之人，付出代价。

她轻轻抬脚，将一片较大的碎瓷碾过，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然后，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与刚刚抬起头的温揽月，视线在空中相遇。

温揽月眼底那尚未完全敛去的、混杂着野心与狂喜的微光，撞入了温归晚那双深不见底、唯有冰封的恨意的寒眸之中。

春风裹挟着桃李花瓣，穿过敞轩，拂过姐妹二人的裙摆。

一场大戏，悄然换过了主角。

新的序幕，在无声的硝烟中，铮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