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坊的喧嚣如同潮水,涨了又退。
日头升高,五味馆窗口竹匾里的饼子已销售一空。苏晚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钱匣里那堆摞得整整齐齐的铜板,心里稍稍踏实了些。扣除成本,今日竟赚了三十多文,够买好几斤细面,还能割一小条肥肉熬油。
“阿晚,了不得!开门红!”周婶喜滋滋地帮她收拾着灶台,比自己赚了钱还高兴,“我就说你这手艺准行!瞧见没,那几个差爷吃了都没挑出毛病!”
苏晚笑了笑,没接话。那班头哪里是没挑出毛病,分明是饼子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嘴。她心里盘算着,明天是不是该多做些,或许还能添个解腻的汤水?绿豆汤?或是弄点便宜的野菜焯水拌个凉菜?这时代调味料稀缺,辣椒没有,酱油浑浊,醋也酸得呛喉,得想办法提鲜增味……
正思忖间,巷口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夹杂着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将永坊午后的慵懒惬意撕开了一个口子。
“出事了!前头死人了!”有人尖着嗓子喊了一声。
“豆腐坊张老抠!倒在铺子里没气儿了!”
“官差来了!快去看看!”
看热闹是古今相通的人之常情。原本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做针线、闲聊的坊邻们,纷纷撂下手里的活计,朝着巷口豆腐坊的方向涌去。人流推搡着,议论声嗡嗡作响,各种猜测和恐慌在空气中迅速蔓延。
周婶也是个爱瞧热闹的,拉着围裙擦手:“哎哟,张老抠没了?早上还好好的呢!走,阿晚,瞧瞧去!”
苏晚微微蹙眉。她对围观死人没兴趣,前世见得太多。但“豆腐坊”三个字让她心念微动。那张老抠她有点印象,是个斤斤计较的小生意人,早上还来她摊前转悠过,嫌她的饼子卖得贵,嘟囔着他的豆腐一文钱能买一大块。怎的突然就没了?
生存的本能让她意识到,了解这片街坊发生的任何非常事件,或许都关乎自身安危。她解下围裙,对周婶点点头:“婶子,我去看看,您帮着照看下铺子。”
“诶,好,你快去!”周婶满口答应。
苏晚跟着人流,很快来到巷口的豆腐坊。那是个极小的铺面,石磨歪在一边,木板上还摊着没卖完的雪白豆腐,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官差已经赶到,粗鲁地驱赶着过于靠近的民众:“退后!都退后!没什么好看的!”
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苏晚能看到豆腐坊昏暗的内室里,一个人影歪倒在地上,穿着灰布短褂,正是张老抠。两个衙役正粗手粗脚地在一旁查看。
一个穿着深色仵作服、须发花白的老者,提着个旧木箱,慢腾腾地挤进人群,嘴里不满地嘀咕着:“催什么催……一个坊间暴卒,还能有什么惊天大案不成……”
看来是京兆府负责验尸的仵作到了。民众们被他呵斥着又往后退了退,却伸长脖子,看得更起劲了。
苏晚站在人群外围,目光越过前方高低错落的肩膀,习惯性地投向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距离有些远,光线也不好,但她多年法医生涯锤炼出的观察力早已刻入灵魂。
老仵作蹲下身,粗略地翻了翻尸体的眼皮,看了看口鼻,又捏开嘴巴看了看,再摸了摸尸体的颈部和手臂。过程很快,甚至显得有些敷衍。
旁边一个像是班头的官差不耐烦地问:“怎么样?老葛,是咋死的?突发急症还是咋的?”
那老仵作站起身,拍拍手,语气笃定:“回禀刘头儿,面色青紫,口唇发绀,像是突发心疾,喘不上气憋死的。这天热,他这铺子又闷,有点年纪的人,常见。”
周围人群发出一阵“哦……”的释然又带点惋惜的唏嘘。
“心疾啊……这张老抠是有点小气,平时脸是憋得红……”
“估计是累的吧,起早贪黑的。”
刘班头显然也松了口气:“不是凶案就好。记录一下,收拾了,让他家里人来处理后事……”他显然不想在这种小案子上多费精力。
一切似乎就要这么定了性。
苏晚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心疾猝死?确实常见。但……
光线从门口斜射入内室,恰好照亮尸体倒卧的局部。距离虽远,她依稀看到张老抠**在袖口外的手指甲颜色……似乎不太对。并非典型的缺氧性青紫,反而透着一种诡异的、淡淡的樱红色?
还有尸斑!他倒卧的姿态是侧俯,受压部位应该在身体左侧。但就那么一瞬间官差移动时,她似乎看到其耳后、颈部皮肤呈现出的淡红色尸斑,分布和颜色……与她认知里的“窒息征象”有些微差别。
尤其是那老仵作掰开死者口腔时,她似乎没有看到明显的舌尖齿列咬伤或黏膜损伤——剧烈窒息挣扎时常见的体征。
种种细节像碎片一样在她脑中飞速组合,碰撞出警报。
不对。这不像单纯的心源性或肺源性窒息。
倒更像是……某种中毒迹象?比如氰化物?一氧化碳?但这个时代有这类东西吗?或许是某种植物碱毒素?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专业思维里,忘了身处的环境,忘了要低调藏拙,下意识地微微摇头,极低地喃喃自语:“不对……指甲颜色……尸斑位置和颜色……口腔黏膜太干净了……不像窒息……”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周遭的议论声中。
然而,就在她侧前方不远处,一个原本背对着她、同样站在人群外围的身影,却猛地顿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深青色常服,身姿挺拔,并未像其他人一样拼命往前挤,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冷静地扫视着现场和人群,仿佛一个超然的观察者。
在嘈杂的声浪中,那几声近乎耳语的、带着明显质疑和专业术语的低喃,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倏然回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声音的来源——一个穿着粗布衣裙、年纪很轻、脸上还带着些许烟灰痕迹的小姑娘。
苏晚浑然未觉,仍蹙眉盯着那具尸体,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那男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看起来二十七八的年纪,面容俊朗,线条冷硬,眉宇间凝着一股不容错辨的威严与沉肃,与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坊民截然不同。
他不动声色地朝苏晚的方向略微靠近了一步。
就在这时,里面的官差开始粗鲁地清理现场,准备用草席将尸体卷走。视线被遮挡,苏晚猛地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她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闭紧了嘴,下意识地低下头,往后缩了缩,试图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
祸从口出!她怎么忘了!这是一个视女子抛头露面都为不宜的时代,她刚才那几句近乎“妄议官非”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轻则惹来麻烦,重则……她不敢想。
她悄悄抬眼,想看看刚才那自言自语是否被人留意,却正好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那双眼睛正看着她,冷静、探究,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苏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慌忙避开视线,转身就往回挤。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她声音微紧,只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那个深青色身影并未阻拦,只是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永坊熙攘的人流中。
他沉吟片刻,招来身边一个看似路人的随从,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随从点头,悄然跟上了苏晚离开的方向。
而这位男子自己,则将目光重新投回混乱的豆腐坊,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他复又走上前,对那正准备收工的老仵作淡声道:“葛老先生,且慢。方才所述体征,可否再仔细查验一遍?尤其是指甲、尸斑及口腔之处。”
他的语气平静,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场。
老仵作和刘班头都是一愣,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刘班头脸色一变,显然认出了来人身份,顿时变得恭敬甚至惶恐:“裴……裴大人!您怎么在此?”
被称作“裴大人”的男子并未理会刘班头的谄媚,只是看着老仵作。
老仵作在他的目光下,额角渗出细汗,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怠慢,连忙重新蹲下身,依言更加仔细地检查起来。
这一细看,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这……这指甲缝里……好像有点奇怪的碎末……”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下一点极其细微的、带着特殊光泽的褐色碎屑。
“尸斑……颜色是鲜红了些……分布也怪……”
“嘴里……是太干净了……”
老仵作越查越心惊,声音开始发颤,抬头看向那面色沉静的“裴大人”,结结巴巴道:“大、大人明察!是、是小老儿疏忽了!这……这死因恐、恐有蹊跷!”
裴昭(深青色常服男子)的目光掠过那点被取出的细微碎屑,又看向苏晚消失的巷口方向,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光。
他负手而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下令:“封锁现场。豆腐坊内外所有人,暂不得离开。刘班头,详查张老抠今日接触过何人、买卖过何物。葛老先生,详细验尸,不得再有遗漏。”
“是!是!遵命!”刘班头和老仵作连忙躬身应下,冷汗涔涔。
原本以为只是一桩寻常猝死案的永坊巷口,气氛陡然变得凝重紧张起来。
而制造了这一切转折的苏晚,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快步走回自己的五味馆,心跳仍未平复,只希望刚才那个眼神锐利的男人,没有把她那几句嘀咕放在心上。
她只想安安分分卖她的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