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永坊渐渐安静下来。
五味馆的窗口早已放下,苏晚仔仔细细地擦洗着灶台和每一件用具,直到它们光洁如新。她做事极其讲究,近乎一种职业性的强迫症,在这卫生条件堪忧的古代,更是她守护健康的底线。
钱匣子里的铜板被她一枚枚数过,又仔细收好。今日的盈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但远远不够。房租、食材成本、那点微末的家当……处处都需要钱。她还得想办法多赚些,至少得攒点应急的银钱。
周婶帮着归置好最后几张条凳,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后怕和兴奋交织的神情:“阿晚,你可听说了?那张老抠的死,真有蹊跷!”
苏晚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心里那根弦又被拨动了。她面上不动声色,故作好奇:“哦?不是说突发心疾吗?”
“哪儿啊!”周婶一拍大腿,声音更低了,带着分享秘密的神秘感,“后来来了个大人物!据说是刑狱司的官儿!嘿,这一查可了不得,说不是病死的,是……是让人给害了的!”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刑狱司?那个专司重大刑狱案件的衙门?他们怎么会插手一个坊间豆腐佬的暴毙案?难道……
她想起白天那个穿着深青色常服、眼神锐利的男人。莫非是他?
“真的?婶子您怎么知道的?”苏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寻常的好奇。
“嗐,坊正都被叫去问话了,回来时脸都白了!现在豆腐坊还封着呢,官差守着,谁也不让进。”周婶说得绘声绘色,“都说那张老抠指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唉,平时抠搜是抠搜,也没想到会落这么个下场……”
周婶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坊间的猜测,苏晚默默听着,心思却早已飘远。
中毒……如果真是中毒,会是什么毒?那点诡异的樱红色……她有限的古代毒物知识快速翻涌,乌头?氰化物?这个时代应该叫什么呢?砒霜(三氧化二砷)中毒更常见,但体征似乎不完全吻合……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
送走了周婶,苏晚闩好铺门。狭小的屋内只剩她一人,油灯如豆,在墙上投下她孤零零的影子。
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有一种灵魂深处的孤寂和格格不入。这个陌生的时代,陌生的世界,她像一个误入的异类,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她吹熄油灯,和衣躺在冰冷的板铺上,望着窗外漏进来的些许星光,久久无法入睡。
而此刻,京城某处,刑狱司的值房内,却是灯火通明。
裴昭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刚刚送来的验尸格目和现场勘查录副。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格目上的一行字:“指甲缝隙检出微量褐色晶屑,疑似某种矿物或植物残留……尸斑鲜红,分布异常……口腔黏膜完好,无异物及损伤……”
老仵作葛老先生站在下首,神情恭敬又带着几分惭愧:“大人明鉴,若非大人提点,小老儿险些酿成大错。死者确系中毒身亡,且非寻常砒霜之类。那指甲缝中的碎屑,已派人送至药丞处查验,尚未有结果。”
裴昭的目光落在“口鼻无异物”几个字上,想起了白天那个小姑娘极低的那句“口腔黏膜太干净了”。
如此细微的差异,连经验丰富的老仵作都忽略了,她一个市井卖饼的小女子,是如何一眼看出的?仅是巧合?还是……无心之言,却暗藏玄机?
“死者张渠,社会关系简单,为人吝啬,但与邻里并无深仇大恨。”裴昭沉吟道,“近日可有何异常?”
下属回报:“据访查,三日前,他曾与一外乡口音的货郎发生过争执,似是因购买的豆子质量不佳。此外,并无其他异常。”
“货郎?”裴昭抬眼,“找到此人。”
“是!”下属领命,又道:“大人,区区一个豆腐匠人,为何会被人用如此罕见隐秘的毒物杀害?是否有些小题大做?”
裴昭目光重新落回格目,眼神深邃:“毒物罕见,手法隐秘,恰恰说明凶手并非寻常仇杀。或许这张渠无意中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他不再多言,挥退了下属。
值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裴昭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个穿着粗布衣裙、脸上沾着面粉、眼神却清澈锐利的少女形象,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五味馆……阿晚……”他低声念着这两个词,若有所思。
翌日清晨,五味馆照常开张。
经过昨日一事,苏晚更加谨慎,笑容更加乖巧,叫卖声也更加卖力,努力将自己融入这市井烟火之中,仿佛昨日那个一语道破玄机的人根本不是她。
生意似乎比昨日更好了些。或许是她的饼子确实美味,又或许是昨日官差都来“光顾”的消息不胫而走,让坊邻们觉得这小姑娘有点门道,不敢轻易欺负。
她忙得脚不沾地,和面、调馅、擀饼、煎制、收钱,像个不停旋转的陀螺。
快到午时,客流稍歇,苏晚正低头揉着发酸的手臂,一片阴影落在了她的窗口。
“两个肉饼。”一个低沉平稳的男声响起。
苏晚抬起头,笑容习惯性地扬起:“好嘞,客官您稍等……”
话音戛然而止。
站在窗口外的,正是昨日那个穿着深青色常服的男人——裴昭。他今日未穿公服,但那股子冷肃威严的气场却丝毫未减,与这喧闹油腻的永坊街巷格格不入。
他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一如既往的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油纸差点掉在地上。她强自镇定,低下头,手脚麻利地包好两个刚出锅、烫手酥脆的肉饼,递过去,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客官,您的饼,四文钱。”
裴昭接过饼,却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付钱。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姑娘似乎对豆腐坊张渠的死因,颇有见解?”
苏晚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果然听到了!还找上门来了!
她猛地抬头,脸上堆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慌和茫然,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大人您说什么?民女……民女听不懂。民女昨日只是去看热闹,吓都吓死了,能有什么见解?”
裴昭看着她那双努力睁大、试图显得无辜又惶恐的杏眼,若非亲耳所闻,几乎也要被她这精湛的演技骗过去。
他并不急于拆穿,只是慢条斯理地拿出四文铜钱,放在窗台上,语气平淡无波:“是吗?昨日偶然听闻姑娘低语,提及‘指甲颜色’、‘尸斑位置’、‘口腔黏膜’等词,似乎对仵作之行颇为熟稔?”
苏晚的心沉了下去。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捏紧了围裙边缘,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大脑飞速运转,搜刮着理由:“大人您定是听错了!民女……民女祖上原是游方郎中,小时候听家里长辈念叨过几句望闻问切的皮毛,早忘干净了!昨日就是被那场面吓着了,胡言乱语几句……当不得真,万万当不得真!”
她语气急切,带着哭腔,将一个受了惊吓、害怕被官非牵连的小民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裴昭静静地看着她表演,既不反驳,也不认同。他拿起一个肉饼,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压得苏晚几乎喘不过气。她感觉自己像被鹰隼盯住的猎物,任何细微的破绽都无所遁形。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话题却忽然一转:“这饼,味道甚好。姑娘手艺不凡。”
苏晚一愣,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干巴巴地道:“……谢大人夸赞。”
“用料实在,火候精准,非寻常街边小食可比。”裴昭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评价一块饼,“尤其是这油,清亮少烟,提炼得法。”
苏晚心中警铃大作。他是在夸饼,还是在试探什么?
她越发谨慎,低着头道:“不过是些家传的土法子,混口饭吃罢了。”
裴昭吃完最后一口饼,用一方素净的帕子擦了擦手,动作优雅从容。他看了一眼面前紧张得几乎要缩起来的小姑娘,终于不再绕圈子。
“张渠确是中毒身亡。”他声音压低,仅容两人听见,“凶手所用毒物罕见,手法隐秘。姑娘昨日所言,虽是无心,却并非虚妄,甚至……一语中的。”
苏晚猛地抬头,眼中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他居然……承认了?还告诉了她案情?
裴昭将她那一瞬间的真实反应尽收眼底,继续道:“京城之下,暗流涌动。命案关乎律法公正,亦关乎百姓安危。若姑娘还知晓什么,或日后有所见闻,望能告知。或许……能避免下一个张渠出现。”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招揽之意?
说完,他不等苏晚回应,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那身深青色的常服很快消失在永坊熙攘的人流中。
只留下苏晚一个人,呆立在窗口,手里捏着那四文犹带余温的铜钱,心乱如麻。
他到底想干什么?试探?警告?还是真的……想让她帮忙?
阳光照在刚刚出锅的饼上,热气氤氲,香气扑鼻。然而苏晚却觉得,这永坊的烟火气里,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血腥和危险。
她看着裴昭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