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那嘶哑的声音悬在空气中,像一块沉重的、生了锈的铁,压得林安几乎喘不过气。眼睛透过面具的孔洞,冰冷地锁定他,不再是全然暴怒的扫视,而是一种审视,一种探究,似乎是想要剥开他所有伪装,看清内里最不堪的真实。
林安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他能说什么?说他只是好奇?说他对英雄陨落的可惜?还是说他那点可笑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同情心泛滥?
在这样一双看透了绝望和背叛的眼睛面前,任何轻飘飘的话语都是一种侮辱。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狼狈地避开了那审视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雷克斯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那声“然后呢”更像是一句对自己的嘲讽。他操纵轮椅,转向一旁,金属轮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那些东西,”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指向光屏上定格的年轻将军,“早就死了。”
光屏自动熄灭了,最后一点微光映在他暗银色的面具上,旋即隐没,将他重新拖回阴影里。
林安站在原地,听着轮椅声碾过地板,逐渐远去,直到卧室的门轻轻合拢。
但那句“然后呢”,却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承认他心软了,一个曾以血肉之躯守护亿万生灵的英雄,不该在伤痛与孤寂中无声凋零。
之后几天,一种诡异的平静笼罩了这所房子。雷克斯依旧沉默,依旧拒绝林安的靠近,但那种尖锐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敌意似乎稍稍收敛了一些,但依旧是拒虫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林安送去的食物,他会吃。客厅被整理过的痕迹,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无视。仿佛林安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偶尔在眼前晃动的影子。
林安没有试图更进一步。他只是继续做着那些“多余的事”,并且开始更仔细地观察。
他发现雷克斯的左臂动作极其僵硬,每次试图抬起都会微不可察地停顿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右侧的腿似乎有旧伤,天气阴冷时,他会长时间地揉按膝盖上方,双眼里压抑着痛苦。
军部提供的标准营养剂和止痛针剂,似乎效果有限。
林安想起自己在那个世界学过的知识,虽然两个世界物种不同,但虫族社会也有自己的植物体系和医疗体系。
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始在星网的公共数据库里搜寻可能有舒缓镇痛效果的本地植物,对照着图片和描述,去房子后面那片荒芜已久的庭院里翻找。
他弄得满手是泥,被几种带刺的植物划了好几道口子,最后还真的被他找到了几株类似效药、被归类为杂草的植物。
他小心翼翼地采摘、清洗,然后尝试着加入给雷克斯准备的流食里,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反应。
第一天,无事发生。
第二天,雷克斯吃的时候似乎停顿了一下,双眼朝他方向扫了一眼,但什么都没说。
第三天,林安大着胆子,又加了一点捣碎的、有温和促进血液循环效果的根茎。
下午的时候,他注意到雷克斯没有像往常那样频繁地揉按伤腿。
一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进步,却让林安心跳加速。
他没有邀功,更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坚持着。既能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又能帮到别人,何乐而不为。
他甚至尝试用找到的植物泡水,晾凉后想递给明显有些燥郁的雷克斯,但被对方一个眼神钉在原地,只能讪讪地放在桌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庭院里被清理出一小片地方,房子内外的状态似乎没有太大改变。但林安能感觉到,那层坚冰最表面的一层,或许正在极其缓慢地融化。
直到那天下午。
林安正在厨房里尝试分辨两种气味相似的根茎,门外突然传来了尖锐的悬浮车刹车声,紧接着是毫不客气的、几乎算得上砸门的砰砰声。
林安心里一紧,擦擦手走出去。
门刚打开,一股浓郁刺鼻的雄虫信息素就先冲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倨傲。安东尼穿着一身骚包的亮紫色礼服,带着两名高大的雌虫护卫,趾高气扬地站在门口。
“哟,我来看看,”安东尼的视线像毒蛇一样滑过林安,又肆无忌惮地扫视着屋内,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笑,“我们尊贵的‘替补’新郎,和那位残废战神,过得怎么样啊?这破地方,还是这么一股子药味,真难为你能待得下去。”
林安下意识地想挡住他的视线,身体绷紧了:“安东尼阁下,这里不欢迎你。”
“不欢迎我?”安东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把推开林安,强行挤了进来,“帝国哪一寸土地不欢迎我?倒是你,捡了我不要的垃圾,还真当个宝了?那个残废呢?躲起来了?也是,没脸见虫了吧?”
他的声音又尖又响,充满了故意的侮辱。
林安气得浑身发抖:“请你出去!”
“出去?”安东尼嗤笑,目光落在客厅桌上林安刚刚放下的那杯植物泡水上,嫌恶地皱起眉,“这是什么低级雌虫才喝的玩意儿?你就给你‘尊贵的’雌君喝这个?真是物以类聚!”
他抬手就要去打翻那杯水。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无声地滑开了。
雷克斯坐在轮椅上,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副沉默的样子,暗银面具遮住所有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让室温骤降了几度。
他目光越过叫嚣的安东尼,先是在林安气得发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然后,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安东尼身上。
安东尼被他看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随即像是觉得自己露了怯,立刻又挺起胸膛,恶意更甚:“呵,终于舍得出来了?雷克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阴沟里的老鼠,只配和这种废物雄虫……”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雷克斯动了。
他没有看安东尼,甚至没有任何大的动作,只是那只覆盖着甲质、伤痕累累的右手,轻轻抬了起来,指尖对着桌上一个林安用来称量植物重量的小型金属秤砣。
下一秒,那枚小小的合金秤砣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托住,猛地悬浮起来,然后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以惊虫的速度擦着安东尼的脸颊飞过!
“嗖——啪!”
秤砣狠狠砸在安东尼身后的门框上,嵌进去足足半寸!金属门框发出令虫牙酸的嗡鸣。
一缕金色的头发从安东尼额角缓缓飘落。他僵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瞳孔因极度惊恐而收缩,张着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浓郁的信息素瞬间变得混乱而恐怖。
那两名雌虫护卫猛地上前,如临大敌般挡在安东尼身前,警惕万分地盯着轮椅上那道沉默的身影,手按上了腰间的武器,却不敢真正拔出。
整个客厅死寂一片。
雷克斯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安东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冻结血液的冰冷和平静,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
“滚出去。”
安东尼喉咙里发出零碎的声响,最终一个字没敢再说,在那两名护卫的簇拥下,连滚爬爬、近乎仓皇地冲出了大门,悬浮车几乎是尖叫着逃离。
吵闹声彻底消失。
客厅里只剩下林安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枚嵌在门框上的秤砣无声的**。
林安看着轮椅上的雌虫,心脏狂跳,后背一层冷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即使重伤残疾,眼前这只雌虫骨子里依旧藏着属于战神的锋利爪牙和绝对力量。
雷克斯缓缓放下手,看向桌上那杯被安东尼鄙夷的植物泡水,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操纵轮椅,上前,端起了那只杯子。
他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几秒钟后,他抬起双眼,看向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林安,声音依旧嘶哑,却似乎带了一点安抚。
“那种东西,”他指的是仓皇逃窜的安东尼,“以后不会再来。”
说完,他端着那杯水,操纵轮椅,转身回了卧室。
门再次轻轻合上。
林安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客厅里,看着门框上那枚深嵌的秤砣,又看向空空如也的桌面,雷克斯最后那句话,和他端起水杯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恐惧。

